沈勇强认可心理咨询与心理治疗的价值,“仅靠生物医学治疗无法改变一个精神障碍患者的心理活动时,需要心理治疗技术手段的协同”。多位被大众熟知的精神学大师正是精神科医生出身,如弗洛伊德和荣格等。
不过,沈勇强也了解到,21世纪初,心理咨询在国内刚起步的时候,很多精神科医生认为心理咨询没有用,甚至很反感。1980年代,很多精神科医生参加了学习培训项目,偏见才慢慢修正。
心理学发源于古希腊哲学,当时的哲学思考奠定了对人类意识和行为研究的基础。20年代中后期,美国心理学家罗杰斯和马斯洛等人发展了人本主义心理学,关注个体的自我实现和潜能发展。他们主张以“来访者中心”的咨询方式,尊重个体的主观体验和内在成长,强调共情和非评判的咨询环境,这些原则仍是当下心理咨询的核心基础。
20世纪初,西方心理学便传入中国。然而,2000年前,社会面的心理咨询如荒漠般存在,专业服务集中在精神专科医院和学校等体制内单位。专业的心理咨询师严重短缺,面向社会的营利性心理咨询机构寥寥无几。
生机和危机几乎是同时出现的。国内心理咨询师职业的出现,最早可以追溯到2001年。那一年,劳动部(现为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颁布《心理咨询师国家职业标准(试行)》,心理咨询师被正式列入《国家职业分类大典》,只不过划分到了“商业、服务业人员”大类,这意味着它的技能属性和保健按摩师、美容美发师一样。
于是,本来应属于“专业技术人员”的心理咨询师,划到了“社会工作专业人员”大类下。之后,心理咨询师一职尴尬的错位便持续存在。
心理咨询师的职业发展路径还有一个分支。据王东美等人的论文《中国临床与咨询心理学百年发展简史(1921-2021)》介绍,2002年,卫生部将心理治疗纳入卫生专业技师资格考试体系,当时一些地方卫生部门只允许医学背景的人员参加考试,导致这方面的专业人才长期较少。至2015年,心理治疗师资格考试开始对心理学专业背景的人员开放,心理治疗师的人数才日渐庞大起来。相较于市场面向的心理咨询师,这一脉络的心理治疗师相对拥有更专业的学习和职业训练,但由于准入门槛较高,人数远远少于心理咨询师。
沈勇强为此感到担忧,“它(心理咨询)是一个专业性很强的工作”。在国外,不是所有专业背景的人都能考心理咨询师资格证。只有具备临床心理学或者心理咨询方向硕士以上学历,以及具备临床实习经验,才有资格考取心理咨询师国家资格证。
考取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证也不代表专业能力过关。沈勇强了解到,虽然之前国家要求本科才能考证,但一些人弄了假的本科证,“无从考证”。还有一次,他在南京碰到一个考取二级咨询师证的咨询师,对方说自己什么都不懂,“只是数次的函授教育,考前接受一次辅导则顺利考过”。
“在中国大陆行政管理体制下,极少有哪个与健康有关的行业能长期处于‘主管部门’不明、自律和监督欠缺的状态,还能成规模地发展。心理咨询行业恐怕就是其中之一。”2018年,《精神卫生法》立法主要参与者、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教授谢斌在《心理咨询行业在中国的困局与出路》一文中表达了对心理咨询行业生态的担忧。
回到案涉咨询行为中,杨敏认为,女儿所做的最后的量表是变相的第三次脱敏治疗,对她的心理造成严重冲击。
“咨询工作中,一旦来访者出现危机,要把一切工作抛下,先进行危机干预,这是原则。”沈勇强说,当事心理咨询师没有第一时间采取危机干预是重大失职。
沈勇强质疑当事咨询师出具量表的规范性,“给出量表也要有明确的目标”。量表本身只是一个心理测验工具,在临床中仅仅作为参考之用,并不能作为诊断的依据。
另外,沈勇强指出,涉事咨询师最核心的过错在于,葛菲所患的双相属于精神障碍,不属于心理咨询的对象,更不能进行治疗。此案中,系统脱敏法属于治疗行为,这一点违背了2013年施行的《精神卫生法》的要求。杨敏方同样提出了这一主张,但一审判决书称,系统脱敏法是心理咨询和心理治疗均可采用的技术方法,只是于天一采用系统脱敏技术的咨询行为不当,存在过错。
据Beaudet.K2016年发表在《Journal of Academic Research and Development》上的一篇论文介绍,系统脱敏疗法,是由美国心理学家沃尔普发展出的行为矫正技术,尤其适用于特定恐惧症、焦虑症患者,其疗效被大量实证研究支持,案例中,一名15岁的自闭症男孩,从对感冒的姨妈产生恐惧,延伸到害怕所有咳嗽及表现感冒症状的人。
系统脱敏疗法对流程的规范性要求极为严格。研究案例中,研究人员实施了一套规范化步骤,包括观察评估症状、确定治疗目标、放松技巧训练、评定15层焦虑等级、逐步脱敏训练等。在75节治疗后,男孩大多数时候,摆脱了对感冒人群的特定恐惧,恢复了环境适应性。
上述案例中,研究人员循序渐进进行分层脱敏干预,而葛菲的案例中,咨询师实施系统脱敏法的等级为由高到低,沈勇强认为这种做法属于暴露疗法、冲击疗法。患者将完全暴露在创伤面前。此外,系统脱敏法针对的是恐惧症和焦虑症,而不包括双相。
在一线的咨询工作中,沈勇强发现,来访者很难理解咨询师“助人自助”的意涵,大多来访者习惯依赖咨询师提供解决问题的方法。杨敏也多次表达困惑,为什么这么多年咨询师一直没有解决女儿不想上班、怕妈妈离开的问题。
当来访者依赖咨询师解决问题,可能会促成咨询师滥用方法。沈勇强说,一个好的咨询师是调动来访者用自身的力量解决问题,当对方生活中出现问题,不是第一时间去到咨询室,而是通过从咨询过程中获得的力量独立面对困难。
如果来访者的支持系统比较脆弱,将更难以分辨、离开不合格的咨询师。沈勇强说,如果葛菲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能够说话的人,一直压抑痛苦,也就不难理解,她为什么会和粟超咨询这么久。但沈勇强同样指出,一个好的咨询师需要时时觉察,处理来访者的依赖和移情。
“咨询当中最重要的是把握问题,”沈勇强说,咨询师需要明确来访者求助的问题是什么,再通过信息的收集和评估,聚焦到一个问题上,形成一个诊断性的假设,最后提出帮助的目标。这要求咨询师必须要有专业的心理学理论和技术方法,“(否则)你随便找一个人谈话也可以”。
对此,郝小艺补充道,心理咨询对咨询师的综合素养要求很高,因为心理困扰的产生并非由一个因素导致,所以需要咨询师同时具备社会学和生理学的视角,才能对来访者的处境做出整体性的理解,“如果我们仅靠心理咨询理论与来访者沟通,就失去了以一个更宏观的视角理解对方困扰的机会,更失去了真正看到来访者个人能力的机会。”
不过,郝小艺也说,通过心理咨询让来访者调动自身力量实现成长是一种理想的状态。这需要咨询师和来访者都具备一定的洞察和思考能力,并且需要来访者具备改变的动力。但她不认为心理咨询带给来访者的改变难以在现实中落地。当双方都有一定的积累准备后,咨询空间里发生的对话就像一滴水流入河流,会给来访者的内心带来涟漪,也许不能够达到理想的状态,但会给予来访者面对现实生活的力量。
在郝小艺看来,陪练咨询师于天一与粟超一起为葛菲提供心理咨询,同样违法了伦理守则。“心理师开始服务时,如知晓寻求专业服务者已经与其同行建立了专业服务关系,而且目前没有终止或者转介时,应建议寻求专业服务者继续在同行处寻求帮助。”
心理咨询中也有联合咨询的方式。郝小艺说,这种设置一般在特殊咨询场景中进行,出发点是来访者的福祉和咨询效果,并且一般由两位咨询师与一位来访者同时在咨询室中工作。而此案件中,两位咨询师很明显不符合上述情况,更没有对咨询设置做出必要性的说明。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联合咨询存在风险。沈勇强说,如果两个人的流派不一样,方法技术差异很大,信息之间的冲突会导致来访者摸不清头脑,“到底我吸收谁的信息”,这些都会影响来访者的心理活动变化。
与粟超极力向外界呈现的完美形象不同,郝小艺向记者强调,人无完人,心理咨询师既有自己擅长的领域,也可能会有自己不擅长的议题或人群。因此,当咨询师意识到胜任力不足时,应当及时转介。
母女
“我没离婚之前都是围着别人转,好像在为别人活着,离婚以后虽然也是围着女儿转,但是这不一样,最起码我照顾她是心甘情愿的。”
杨敏
记者在咨询录音中听到,杨敏母女曾发生了一次争吵。事情是这样的:葛菲给母亲买了一个按摩椅,她心里想的是“为妈妈好”。结果,杨敏并不想要这个按摩椅,“对我好是她想象的”。
粟超问葛菲:“一开始给妈妈买按摩椅是哪个点?”
“完美主义,规则呗,”葛菲回答。
“没错,所以你看关键点就在这。”粟超又问道,“那对妈妈好是满足你的什么需求?”
“我自恋,想要被她爱。”
葛菲的笔记本多处写道,“不依赖、不完美主义、不自我为中心、不贪心”。
“对,所以你看这两个点,自恋加完美是个大坑啊。”在咨询室的小小空间里,三个人再一次微妙地形成了“2:1”。
杨敏的在场,让咨询中三方的关系变得异常微妙。粟超经常迎合杨敏,“又可以跟妈妈学习方法”、“同样的动作,你看妈妈做得很协调,你就很拘谨”。
一个不难想象的尴尬场景是,假设葛菲想与咨询师讨论关于母亲或家庭相关的话题,母亲的在场会让葛菲难以表达,“不仅可能会影响咨询结果,还可能会损害来访者的利益”。
郝小艺说,出于对来访者隐私权的保护,以及为来访者提供安全且开放的探索空间考虑,通常咨询空间里只有咨询师和寻求专业服务者两人。即便葛菲与杨敏为亲属关系,仍需要咨询师明确说明准许家属在场的原因。
葛菲曾在笔记本里诉说,母亲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有童年阴影,她只能模仿父亲吼母亲。在咨询室里,杨敏时不时评价葛菲“耿耿于怀”、“纠结”,她不理解女儿的一些情绪,就像那两次脱敏治疗,杨敏陪在女儿身边,她看到女儿一脸痛苦,无法理解,而她自己早就已经走出来了。
那段婚姻的最后,杨敏已经麻木了。葛菲八九岁时,丈夫外遇被发现后,杨敏接受了“一个茶壶配四个杯子”理论,合理化自己的遭遇,到后来杨敏甚至觉得丈夫拥有第三者是“挺正常”的事。她睁只眼闭只眼,努力干活来回避痛苦,上班、做饭、打扫卫生,完全没有了个人的娱乐生活。她自觉那些年安安分分地做一个贤妻良母,“完全失去了自我”。
她看起来冷静、坚强。隔离情绪,是她面对苦难的生存策略。1960年,杨敏出生在北京的一个干部家庭,母亲生了两个女儿,父亲重男轻女,作为老二,杨敏备受忽视。母亲在“文革”中受到迫害,失去了工作,患上精神分裂症。母亲误以为是杨敏举报她。此后十年,母亲从不与杨敏说话。杨敏23岁时,母亲喝敌敌畏自杀。
杨敏努力开解自己,父母从来不打骂孩子,已经比其他家庭的父母好多了。对于母亲生病后的疏离,她则安慰自己,因为母亲生病了。
当葛菲抱怨父母给她造成了伤害时,杨敏用同样的逻辑开导女儿,说她的那个年代,父母也不会这么亲密对待孩子。“每个孩子都会遇到来自父母有意无意的伤害,这是挺正常的事情,也不要特别耿耿于怀”。
葛菲曾发消息向粟超倾诉,母亲有洁癖,她小时候总想摸母亲的脸,母亲怕脸上弄脏不允许。她以为母亲不爱她。
她还提到,曾在家里的相册里看到母亲用蜡笔写讨厌姥姥的话,她那时猜测母亲小时候内心受到伤害,没得到过温暖,所以封闭了自己的内心,“不知道怎么爱自己和孩子”。
“从感情上来说,她真的非常不容易,很可怜。我也非常爱她。”葛菲写道。
那次对话的最后,粟超鼓励葛菲尊重母亲的洁癖习惯。而此前,葛菲倾诉父亲外遇给自己带来的伤害,粟超同样鼓励葛菲,“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从父辈的过往学到东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如父亲自恋严重导致没边界,自我中心,不能共情别人”。这些未被处理的创伤,在法庭上成为明心公司方指控葛菲原生家庭存在问题的证据。
不幸接连落到杨敏身上,母亲精神分裂自杀、丈夫外遇离婚,现在女儿也离开了。“命运有的时候就是被你赶上了。”杨敏自我宽慰道。
三年后,和记者谈到女儿的离世,她几乎没有哭。官司成为了她当下生活的重心,客厅的桌子上堆着心理学书籍和打印的资料,她要从中寻找到证据支持。尽管她很爱干净,但实在顾不上盆里放了几个月的脏衣服了。
杨敏为打官司寻找证据支持。受访者供图
杨敏自责,自己曾从事过记者职业,这么多年却没有察觉到一些苗头所暗示的“真相”,“作为一个求助者、一个患者的家属,你要变成专家去避坑,这难度真是挺大的。”
“很遗憾的是,大众想要寻找合适的心理咨询师,成本非常高昂。”郝小艺说,最基本的参考条件是,看对方的教育背景是否与心理学相关,咨询师的专长领域是否符合自己的议题,咨询师是否接受督导等等。
抛开这些专业考量不讲,还有一个最直接、却更为重要的筛选条件,那就是在咨询初期确认自己的感受,“是否被对方倾听、尊重及理解。”郝小艺感慨,在国内工作时,“权威”是非常多来访者选择咨询师时考虑的重要因素,这意味着,来访者内心的感受,可能会让位于咨询师的头衔和资历。
六年里,杨敏曾短暂地质疑过粟超的专业性问题,她不明白粟超为什么总是用很多专业术语,把一个简单的问题讲得如此复杂,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我不是病人,我感觉不出来好坏,我都是看孩子的反应”。
杨敏原以为女儿信任粟超。杨敏猜测,可能因为葛菲从小比较信任老师,听老师的话。葛菲确实敬重两名咨询师,发送消息时,总是礼貌地称对方为“老师”,结束对话不忘表示感谢。她曾对粟超说,“我也很久没见您了,很想您”。她还把粟超对自己的要求写在个性签名里,一连三个否定意味的“不”字:“不贪心、不依赖、不自恋”。
接受采访时,杨敏和记者一起重新梳理葛菲的种种记录,她才从女儿的聊天记录中注意到,原来女儿早已质疑过粟超、于天一,但六年时间,她对此从未察觉。
风口上的“明心”
“我在一个月内惊艳到了老板和同事,极速成为公司的骨干心理咨询师,三个月成为机构内公认的最顶尖的心理咨询师,跳槽过很多知名心理咨询中心,每去一个地方都是最顶尖的心理咨询师,再后来成为了合伙人,最后成立了自己的心理咨询中心,使公司成为全国顶尖的心理咨询中心之一。”
粟超在唯库课程里的自我介绍
在社交平台上,心理咨询师自荐的广告正在密集出现,这些咨询师往往具有琳琅满目的培训经历,有博主宣称一年挤进心理行业,“用热爱实现30W+省钱快速入门方法”;另一边,不少机构发布心理咨询师培训考证广告,心理咨询是“未来10年的黄金行业”,还宣称证书由权威部门颁布。
社交平台上,很多机构发布心理咨询师考证培训广告。图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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