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选择志愿时,葛菲毅然选择了难就业的历史学,并本硕连读。她的硕士导师曾在回忆录里赞赏她,有极好的史学研究天分,鼓励她继续读博深造,走学术研究道路。但毕业前,她出现了精神健康问题,只能放弃读博。2014年硕士毕业后,葛菲进入国家级博物馆工作,成为一名研究人员。
回头来看,丈夫外遇对女儿的影响并非无迹可寻。杨敏记得,幼儿园那会儿,受父亲重男轻女思想影响,女儿都跟男孩玩。上了小学后,受到父亲外遇的影响,女儿的好朋友就都是女生了。女儿一直是娃娃头,衣服穿得像小男孩,参加工作后,头发才养长了些。
在杨敏眼里,女儿从小性格隐忍,“很难发现她的喜怒哀乐”。女儿上小学时,有一次半夜睡觉突然口吐白沫,后确诊为癫痫。她看女儿精神紧张,询问女儿是否因为不想学钢琴,她才承认自己“特别不愿意学”。之后停掉了钢琴课,服药几年,癫痫再未发作。
患上双相前,女儿从没提过父亲外遇给她带来的伤害。患上双相后,杨敏怕刺激到她,更不敢主动提起前夫。躁狂发作时,女儿说自己恨父亲,但是情绪恢复正常后,又会渴望和父亲见面。
“她(葛菲)对于父亲又讨厌,精神上又依赖。”杨敏说。
作为葛菲唯一的照护者,杨敏过着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生活。一方面,杨敏感知到女儿更依赖自己了,想呵护女儿;另一方面,她怕女儿过度依赖,想帮女儿独立,但又怕女儿觉得施加压力了。“有点像豆腐掉进灰堆里,吹不得打不得。”杨敏说。
杨敏曾和女儿去过北京市某精神专科医院问诊,进入诊室后,10分钟就被医生“打发”出来。葛菲觉得医生态度冷漠,不肯吃开的药,“他根本不理解我”。葛菲还在北京一家三甲医院做精神分析治疗,两年后,医生直言,“我没有办法了”,她们只能换心理咨询师。
恰巧在这个时候,杨敏的朋友介绍了粟超,对方称粟曾来过其单位做公益心理咨询,“他各方面表达头头是道,口才很好的”。九年过去了,杨敏还记得第一次心理咨询时,粟超给无助的她们带来的希望。
更重要的信心来自女儿的反应。在咨询室里,杨敏注意到女儿偶尔点点头。走出咨询室后,女儿心情似乎愉悦了一些,作为母亲,她也跟着舒心了。
回家后,葛菲曾上网查询了粟超的履历,连着十余个权威头衔,令这对母女倍加放心。据新浪“爱问医生”等多个平台显示,粟超自称曾被中国心理学泰斗沈德灿教授誉为“新一代天才咨询师”,自创了“混合实效主义疗法”,“至今保持100%咨询成功率和行业最高的签约率,累积数千个案”,并成为“中国第一位敢于承诺保证效果无效退款的咨询师”。
需要一提的是,葛菲的家境相当不错,父母在体制内都有一番成就,他们习惯于从同一个阶层的人脉中打听各种资源和信息。事实上,他们确实有能力获取看似最优的资源。一位医生曾给开国将领看过病,杨敏寻到了对方为葛菲治疗,直到对方意外离世。
那次咨询后,粟超表示葛菲的情况需要进行长程心理咨询。于是第二次咨询前,她们充值了13500元。此后,只要每次明心公司客服提醒余额不够了,她们就继续充值。为了治病,这对母女将心理咨询费当成必要支出,“像吃饭一样”。
咨询室之外,杨敏打听到哪里有好的精神科医生,葛菲都愿意去看,她还去中医院针灸治疗。还有一次,葛菲看到美国有一例抑郁症患者经过手术治疗病情好转的新闻,她对母亲说,自己想去做手术,不过最终因为疫情未能成行。
2021年9月29日,第一次出现自杀行为后,葛菲回到家,杨敏看到女儿在客厅里坐立不安,拿着手机到处查找电话,最后,她拨通了北京危机干预热线,对方建议她去医院寻求专业救助。另据一审判决书引用的病历,葛菲产生自杀想法后,曾于2021年9月30日、10月12日两度前往医院问诊。医嘱开具了处方药,并建议家属加强看护。
“孩子想活下去,”杨敏说,“那愿望特别强烈。”
“脱敏治疗”
“自杀的冲动会有隐藏的不同的动机,也是提醒我们背后有问题需要注意了,咨询的时候我们可以详细探讨。”
于天一发给葛菲的消息
按照杨敏的说法,女儿的死穴是父亲,这也是她患上双相的主要原因。
于天一是葛菲的陪练咨询师。根据两人的聊天记录,葛菲诉说相亲困扰时,发现没有勇气找对象,与青春期看到父亲和第三者做爱的照片、听到他和第三者打电话受到的创伤有关系,她怕遭到背叛,之后于天一为她操作了系统脱敏法。
葛菲自诉于天一为自己做脱敏治疗的原因是,克服父亲外遇给自己带来的伤害。受访者供图
脱敏疗法,源于人类对过敏的治疗,通俗地说就是用过敏原逐渐刺激患者,让其机体缓慢适应,直至不会再产生生理性过敏反应。当这一疗法用在精神治疗上,也意味着,脱敏治疗将直击葛菲人生中最痛苦的创伤。
杨敏记得,2021年9月27日,第一次脱敏治疗以角色互换的方式进行。当时,于天一扮演葛菲,而葛菲扮演好友来倾听,于向葛菲倾诉了父亲外遇的内容。过去的痛苦重现在眼前,一旁的杨敏看到女儿沉浸在于天一的讲述中,眼眶含泪。
十分钟不到,葛菲情绪失控了,脱敏治疗无法继续,于天一开始让葛菲呼吸、放松。
走出咨询室后,葛菲眼眶含泪,对母亲说“特别难受”。回家路上,葛菲向于天一的督导、葛菲的心理咨询师粟超发送微信,询问自己是否适合做系统脱敏法。
葛菲明确表示,自己并不想跟男生相亲聊天、也不想找对象,“觉得一个人过也挺好的”。
“这个阻碍在哪呢?”粟超回复葛菲:“创伤缓解了。信心和愿望都会加强一点。回避行为和感受会好一点。”
葛菲向粟超表示感谢,说自己会继续跟于天一做脱敏治疗。
过了两天,9月29日中午,葛菲去药店抓完药之后,途径工地,站上了二楼的空调外机,想要轻生,幸好有工人碰见顺利阻劝。
当天,她很快向粟超反映了自杀情况,说自己这两天早上起床感觉“特别绝望”,并询问情绪的产生是否和脱敏治疗有关。
“真惨,不容易呀这两天。”粟超回复。他又问葛菲,当天脱敏治疗是否按照流程调整情绪,他让葛菲思考为什么没有这样做。他提醒葛菲,重点关注情绪,特别需要觉察脱敏治疗的过程中出现的警报。
葛菲又给于天一发送相似的消息。于天一的回复思路和粟超一致,她追问葛菲具体想到什么难受,“可以多自我对话,问问自己卡在哪里了”。
第一次脱敏治疗后,9月29日葛菲向于天一、粟超反映了自杀行为。受访者供图
于天一让葛菲按流程调整安抚一下内心,葛菲给于天一发送了语音,努力安抚自己:“现在你很伤心。有我在陪着你,你就不用那么伤心了。你现在想干点什么?我陪着你做,有我在,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来抱抱你好吗?......”
说完,她又问于天一:“你看我这么安慰行不行啊?”
于天一解释,自杀冲动会有隐藏的不同动机,也是提醒我们背后有问题需要注意了,“下次咨询的时候可以详细讨论细节”。不过,于天一也表示是否继续脱敏,将根据葛菲的情况和意愿决定,“没有应该和必须哦”。
但第二次脱敏治疗又继续了。
下一次的心理咨询安排在国庆假期后,10月11日晚上,杨敏再次陪同葛菲来到心理咨询室,她当场反对再为葛菲操作脱敏疗法,“我说她不适合做这脱敏,她属于特别敏感、心重的人,上次做完了以后就特别难受,一个多星期都缓不过来,而且还出现过一次自杀行为。”
杨敏回忆,于天一表示自己和粟超沟通了情况,可以降低难度,于是又一次实行了脱敏治疗。走出咨询室后,葛菲带着哭腔,一脸痛苦地对母亲说:“于老师说我爸不爱我......她瞎说!我爸是爱我的!”
这次脱敏治疗再一次将葛菲卷进了负面情绪里。第二天早上,葛菲再次发消息给于天一,说自己早上起床后又出现了自杀的想法,“我认为是跟昨晚做的脱敏治疗有关系,脱敏治疗做得挺难受的。”
“我自己认为脱敏治疗起码不适合我现在做。您怎么看呢?”她又一次礼貌地询问于天一的看法。
于天一夸赞了葛菲:“不是回避了,太棒了,有很大进步。”关于脱敏治疗,她补充说道,”如果您观察现实发现现在难度还是对于自己有些大的话,我们可以再降或者先目前暂缓都是可以的,都是可以商量着来。”
葛菲与于天一的聊天记录。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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