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儿子作为筹码,把女儿当做诱饵。
想要更准确地评价、审判余华英,一个不能忽视的细节是她对女儿的利用。根据检察官指控,余华英作案时,经常会带着年幼的女儿王梅花。这样可以降低被拐儿童和亲属的心理防备,为他们实施拐骗提供有利条件。
失去两个孩子之前,罗兴珍一家生活在贵州省都匀市。她的两个孩子胡华兰、胡华白就曾和王梅花是相识的玩伴。
1996年7月,罗兴珍在都匀市黑桥头摆修鞋摊,丈夫胡照周则在不远处的客车站附近开三轮拉客,一家五口租住在小河边(现都匀市西苑小区)的出租屋里。事发那天,胡照周提前回到家,找了一圈,没看到两个孩子,就赶紧来到罗兴珍的修鞋摊询问。
二人一起到客车站附近的一家录像厅里,找到平时喜欢看录像的大女儿。大女儿讲述,当天中午,「大姐姐」王梅花来家里玩,总是喊妹妹和弟弟去他们家。过了不久,大女儿出门给妈妈送饭,妹妹和弟弟应该就跟着王梅花去了余华英的出租屋。
二人带着大女儿赶紧找到余华英的出租屋。眼前的一幕是,屋子开着门,空无一人,床上的被子、屋子里的行李都没了,家里一片狼藉。
夫妻俩慌了,罗兴珍赶忙去公安局报警,胡照周则赶紧跑到都匀火车站和客车站,都没有看到两个孩子的踪迹。夜色降临,商店纷纷关了门,对罗兴珍和丈夫而言,希望之门彻底关上了。「完了,孩子找不到了!」夫妻俩瘫坐在街边,抱头痛哭。那一年,女儿华兰7岁,儿子华白5岁。
余华英和龚显良分工始终非常明确——龚显良负责找目标、找小孩、找中间人,余华英则负责带孩子,「小娃娃哭喊我哄」。一审中,余华英供述,他们把胡家姐弟带到了邯郸,通过一个名为「喜娘」的中间人,将姐姐华兰以3000元的价格卖给了一名村民。华白则被卖到了另一处人家,但具体的贩卖金额和下落,她并不知情。
梳理余华英参与的案件会发现,她和搭档很少会随机向路人、陌生的孩子下手,而是会精心挑选,对熟人、老乡的孩子下手。
杨妞花是余华英拐卖的第七名儿童,也是她拐卖的第一名女童。1995年冬天,余华英搬到杨妞花家隔壁,在不到10天的时间里取得了一家人的信任。那时小妞花刚学着织毛衣,整天拿着两根筷子求四姨帮自己削两根毛衣签子,四姨担心戳伤她,不肯帮她,余华英最后用一句「带你去买毛线签子」拐走了杨妞花。
杨妞花记得和余华英上了一辆黑色小轿车后,就睡过去了,醒来已经在火车站。余华英脱掉她的冬装,在垃圾堆捡了一套夏天的破衣服给她换上。
杨妞花也被卖到了邯郸。下火车后,5岁的小妞花就挨了第一顿打,她想上厕所,余华英便把她带到一个没人的地方,但她还没来得及,裤子就湿了。余华英一脚把她踹到垃圾堆里。当她踉跄着想要站起来时,对方又是一脚,如此反复多次。
杨妞花到邯郸后拍的第一张照片图源杨妞花
在这里,余华英带着她在村子了逛了十天,寻找买家。她有时候站在院子里给杨妞花洗头,直接用热水往杨妞花的头上浇,「烫得我满院子跳」。而余华英就在一旁斜着三角眼盯着她,恶狠狠的。
在这段时间里,余华英和村里许多男人都保持着男女关系。杨妞花则被安排站在寒冬里放哨:「只要人家老婆回来了,我就通风报信。」记忆里华北平原的冬季又干又冷,她站在不同的院子里浑身打颤,「一直找太阳,太阳挪一步我就跟一步」。
最终,余华英将她以2500元的价格通过中间人王国付卖给了一户人家,她告诉买家:孩子的父母太穷养不起,托自己给孩子找个家。
1993年至1996年,是余华英作案高峰期,她和龚显良一起从重庆、贵州等地拐卖了11名儿童至河北邯郸,其中有3对是姐弟或兄弟。根据一审判决书,被拐家庭大多不富裕,有的父母是环卫工,早出晚归;有的父母在街边补鞋。
余华英也辩称,拐卖儿童的钱交由龚显良管着,「他是当家的」,自己并没有花过多少钱,也没有从拐卖中获利。2000年,两人因涉嫌拐卖儿童被邯郸警方刑事拘留,但余华英两个月后被释放。
2002年,余华英又开始与出狱的丈夫王加文搭档,拐卖儿童,卿素华一家也是「被选中的熟人」。
当时,卿素华一家在云南大理下关镇做小生意,因冬季户外寒冷,怕孩子的脸被风吹坏,白天他们将小李聪安置在亲戚家的小卖部,晚上再接回家。而王加文和余华英就住在小卖铺对面。
王加文出狱后,性格不改,经常在街头摆象棋残局行骗,没事就来小卖铺逗李聪,前后不到两个月,就跟孩子混熟了,李聪称王加文为「王伯伯」,卿素华记得,只要王加文招呼一下,不用拿零食引诱,李聪就会跟着他走。
出事那天,卿素华和丈夫叫李聪吃午饭,却发现儿子怎么都找不到。卿素华想到了王加文,她打电话给他,但对方一直关机。将近两个小时之后,王加文若无其事地回来了。让卿素华印象深刻的是,自己和丈夫找孩子已经焦头烂额,但王加文「漫不经心的,还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聪被拐走的时候,云南正赶上冬天,天气极冷,大风呼啸。卿素华一家也停在了2002年的这个冬天,很多次,她都想着从洱海边跳下,痛苦是不是就了结了。
卿素华后来才意识到:「自从王加文走进小卖部看到李聪之后,孩子就已经成了他的猎物。」
余华英被捕后,2023年7月,长期下落不明的王加文也被云南警方控制。卿素华和丈夫一起指认,在20多张照片里,他们一下子就认出了王加文,20多年过去,他们始终记得这个人的长相,「他变老了,牙齿掉了,嘴巴瘪了,但轮廓还是没有变的。他的样子一直刻在我们脑海中,我们不敢把他忘记,就是他偷走了我们的孩子,只是他不承认而已。」
以接近熟人为手段、再以女儿作诱饵,这样的拐卖过程让很多人为之愤怒。某种程度上,在余华英所牵涉的案件中,王梅花始终被利用、被算计,也是被忽略的受害者。
余华英被捕后,一共公开庭审了三次,她的女儿王梅花都没有到场。有记者找到了王梅花,如今她已经36岁,她说自己不会去参加余华英的庭审,也不愿意再提及她拐卖儿童一事。
图源电影《灿烂的她》
煎熬的、遗憾的
孩子被拐后,他们的父母就永远留在了原地,未来的人生很难真正展开。
华白和华兰消失后,罗兴珍和胡照周鞋摊不摆了,也不再拉客了。两个人每天就徒步在城市里寻找,依旧没有孩子们的下落。
孩子被拐后的第三天,都匀下了一场很大的雨。罗兴珍觉得,这不是一种偶然,「这是不是孩子在哭啊!」
当地民政局的一位办事员跟罗兴珍说,你的孩子、特别是二女儿应该有记忆了,你就在老地方摆摊,不要乱跑,孩子会来找你的。
从那时起,罗兴珍便没有离开过她的修鞋摊。几年前,都匀当地的记者走访了罗兴珍的鞋摊。就在平桥客运车站附近的街边,离她租住的房屋有5公里。鞋摊最显眼的就是一块红底的宣传板,上边印着两个孩子的照片,写着华兰和华白失踪的信息,也记录着他们和父母一起短暂生活过的痕迹——一家人居住在一条30多米宽的大河边,孩子们经常叫爸爸骑车带他们出去玩,三姐弟关系好,会一起到汽车站看录像。罗兴珍在板子上印下了一句大标题「二十年了,华兰、华白,全家人等你们回家」。多年过去,寻子的宣传板因为褪色、破旧,已经换了好几块。
孩子在身边,父母总是满足的,生活总有一股蒸腾向上的热乎气儿。胡照周是退伍军人,他和罗兴珍的老家都在四川广安,1980年经人介绍后二人结为夫妻。1981年,因为家里穷,他们来到都匀谋生。那段时间「尽管经济不富裕,房子也是租来的,但是一家5口生活在一起,也同样有笑声」。罗兴珍回忆。
找孩子是一场耗费精力和财力、夹杂失望和希望的战斗。夫妻俩花了700元——那是当时家里全部的积蓄,又找亲戚凑了点钱——在当地电视台打了7天的寻人启事,没有任何音讯。一直以来,罗兴珍和丈夫都过着极度拮据的生活。平时,罗兴珍花一两块钱就能解决一顿饭,狭窄的房间里堆满了她捡来的水瓶,她想「过几天卖了,换点钱,买点大米」。下雨的时候,罗兴珍也不收摊,在头上套一个塑料袋,披一块破雨伞布,穿上雨鞋,继续守着摊位。
两个孩子不知下落,他们少了生活的支撑。他们在每个团聚的节日都更厌恶分离,也更渴望重聚,「别人家炮竹声声,我们却在暗地流泪」。
思念至极的时候,罗兴珍会拿出仅有的几张照片,看一看,摸一摸。姐弟俩都有个大脑门儿,比较容易辨认。两个孩子在家的时候,他们只拍过数量不多的几张照片,找孩子的过程磨损了一多半,留下的几张,罗兴珍一度保存得很完好,会小心收在信封里。
罗兴珍曾找大师算了一卦。算卦的那天,她拎了一只大公鸡,又给大师带了几百块钱,大师告诉她,孩子满16岁的时候就会自己找回来。
罗兴珍信了,也把这句话当成了生活下去的念想。可现实并没有走向玄学,甚至也没有让罗兴珍看到希望,她想过很多次,「孩子都应该比我高多了,可惜这么多年没见,不知道要是见到了他们,变化大不大?」
痛苦和恨意无处发泄,罗兴珍和丈夫只有一个目标——在人海中,捞回孩子。罗兴珍记得,20多年里,丈夫一共回来过五次。为了找到华兰和华白,胡照周开始流转不同的城市打工、攒钱。有记者曾经在珠海一个工地找到了他,他正和几个年轻小伙子一起,在一处地下通道里装电缆。他将近60岁,上了年纪,很多工地都不愿意收他,白天有活儿就去打点工,没活儿的时候他就拿着两个孩子的照片,在街上问。
更多时候,被拐家庭活在未知中,苦闷和煎熬是常事。2016年12月,贵州、广东公安机关重新为罗兴珍夫妻采集了血样,录入DNA数据库,希望早日能找到华兰和华白。
过去的日子,有人劝罗兴珍别再开鞋摊了,太辛苦。但罗兴珍每次都会想,自己要继续在鞋摊待下去——留下来,孩子还知道回家的路,「我不知道我这对儿女会被卖到农村还是城市,不管他们被卖到哪里,我相信,他们长大后,一定会来找我们。所以,我哪里都不敢走,我一个人在都匀生活,一个人守摊,不管挣不挣钱,我都要在这个摊子面前等他们到来。如果我走了,他们来了,就找不到我了。」罗兴珍说。
遗憾的是,并不是每一个寻子家庭都能熬过如此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岁月,最终等到归来的孩子。在等待之外,疾病和死亡往往比孩子来得更近、更早。
张荣仙的儿子王艳龙、王能能是第一对被余华英拐卖的兄弟。1994年,他们被余华英拐走后,张荣仙的丈夫精神上遭受了巨大打击,曾两次跳河轻生。虽被好心人救起,却始终无法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只能频频借酒消愁,最终导致重疾卧床。
1994年7月19日,陈丙连在都匀的百子桥上摆摊做生意,大儿子肖正涛带着5岁的弟弟肖正俊在附近玩耍时,余华英用一根冰棍拐走了肖正俊。此后20多年,夫妻俩辗转多地寻子,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他们还将肖正俊的照片制作成扑克牌,希望更多人关注到。但几年前,陈丙连的丈夫因病离世。
杨妞花丢失后,她的父母曾带着杨桑英、背着棉被整天睡在火车站找她。寻找数月无果之后,他们带着杨桑英回了老家。父母因无法承受女儿的丢失,度过了痛苦的四年——妈妈经常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妞花想吃什么呀?想要什么呀?」有时候,妈妈会在饭桌上给她摆上一双碗筷。
爸爸则开始整日酗酒,贵州老家的村里有一个习俗,有人去世,家里人会买一头牛。小时候,爸爸带杨妞花去吃席,杨妞花跟爸爸说:「别人家的牛太小,等爸爸死了我给买头大的。」后来,她第一次见到骆驼,觉得比牛威武多了,又改口说:「给爸爸买个骆驼。」杨妞花丢了,爸爸喝酒后满地爬,边哭边喊:「我的骆驼呢?我的骆驼呢?」
1997年,杨妞花的父亲杨新民因长期酗酒胃出血去世。
杨桑英告诉杨妞花,「爸爸走的前一晚,将脑袋埋进被子里哭了很久。我在一旁哭着劝爸爸,『爸爸,你再坚持坚持。』可爸爸当时就是不看我。」次日,杨桑英和妈妈回家后就发现爸爸不行了,床边放着两瓶空掉的老鼠药。两年后,妈妈熊棉衣郁郁而终。
父母离世,杨桑英彻底成为孤儿,那一年,她不到12岁。姐妹二人重聚后,杨桑英曾直白地告诉杨妞花:「你爸妈死了,要不是因为你,你爸妈也不会死。」
「已经没得亲情了」
一审曾被判死刑的人贩余华英,因发现漏罪等原因,案件被发回重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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