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利娟说她最怕听到但最常听到这个声音。
2月17日夜里,行行糖尿病发作,抽搐、大口喘气。
不一会,荒野中已经睡熟的院子醒了,所有房间的灯亮了,李利娟联系医院,许琪发动汽车,有人跑去打开院子的门,有人去抱被子。
行行性格温顺,眼睛很大,脸蛋丰满,经过抢救,病情平稳了,他坐在病床上,手里摆弄着一个玩具火车头,不时羞怯地抬眼看看周围的人。
“你看这些孩子,哪个不漂亮,外人都以为他们是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李利娟对剥洋葱(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说,越是看孩子高兴,自己就越心痛,“就是大人,忍受这种病痛也是生不如死,孩子们却还那么开心地笑。”
这里的孩子90%都有病,脑瘫、癫痫、兔唇、先天性心脏病、糖尿病、聋哑,正常的几个孩子,是早产,送来的时候都不到二斤。
最漂亮的秀秀,13岁了,还要穿纸尿裤上学。秀秀的排泄系统是再造的,大便总是失禁;西西食道和气管是一条,至今只能吃流食。
“伴随病痛的,是心痛。”许琪说,2006年前,孩子面临的问题多得很,没有钱,不能看病,没有户口,上学、工作、结婚都是问题。
因为是脑瘫,李艳能记起的东西不多,但她记得五六岁时妈妈给她用中药泡澡,大木桶的药水淹没李艳的嘴巴,只露出鼻子和眼睛。泡完,李利娟把她抱出来,用被单裹起来,放在被窝里出汗。
李利娟说,当时没钱去医院,就用中药给孩子治疗,中药便宜,一副药一两块钱。
刘元(化名)不相信李利娟没有钱。
他给李利娟的福利院做一个工程,施工费12万元,现在只拿到6万。
晒太阳的潘海艳唠叨,“哪有啥钱啊,孩子看病要钱,吃饭要钱,都要钱,花销太大了。”
刘元听到潘海艳说话,撇了撇嘴,“老板娘没钱?她没钱的话武安没人有钱了。”她把李利娟称作老板娘。
爱心村像一座孤岛。
账本
很多人都喜欢替李利娟算账:
“90年代末,李利娟抢占了别人的铁矿,后来武安修西三环,占了这个铁矿的地,李利娟拒绝搬迁,耽误工程,最后讹了交通局几千万。”
“去年下大雨,李利娟带孩子围攻政府,说自己的院子被水淹了,逼迫政府给了她几十万。”
“她利用孩子骗取政府的低保,她财产上亿。”
“明目张胆炫富,开奔驰、陆虎。她会没钱?”
这些传言,李利娟都听说过,“谁的杯子里有多少水,只有自己知道。”
许琪说,修路的时候,确实赔了钱,很多,2800万,但是每年只给30万。
“去年夏季连降大雨,我找有关部门沟通,希望在附近修一条排水渠,但一直没人理会,我就带着孩子去找政府。”李利娟说。防洪渠还没有修好,水来了,大家连夜转移孩子,孩子救上来了,家淹了。
护工孙连霞回忆,种的十亩庄稼地冲了,一百多头猪和一百多只羊也冲跑了,一条大狗关在笼子里,大家忙着救人,忘了它,也被淹死了。
事后,政府给李利娟拨付了40万修渠。“这件事就被传成我带孩子去敲诈政府。”李利娟说。
李利娟有自己的一个账本,账目很详细。上面记着:去年一年,加上占地赔偿款、政府补贴,修渠拨款、养殖收入、捐款共有200万左右。其中,政府对爱心村的补贴分两块,一块是每年拨付的10万元现金,一块是孩子的低保,每人平均每月450元。
账本上也记着去年的总花费:500万元。包括35名护工阿姨工资70万元,加上100多人的伙食,孩子的书本费等等。
伙房的一名师傅指着爱心人士刚送来的8袋面粉,“这些面粉,只够吃两天的。”
“对于这一大家子人,一百万相当于一个普通家庭的一万。”护工潘海艳(音)说。
其中最大的支出是孩子的医疗费,170万元。在李利娟留存的医疗发票中,最大数额一张为12万元。去年年底,雾霾严重,有三十几个孩子患呼吸道疾病,最严重的一个患痰栓塞,到北京才治好。光那一次就花了30万。
缺钱,就把钱看得很重。许琪说,“别人骂我们养孩子是为了钱,我想说,假如你们骂我们能让孩子们的病都好了,你们随便骂,到大街上骂。”
“你看到那辆陆虎和奔驰了吗?是许琪(所在公司)老板的,人们都说是我的。”李利娟说,“假如我敢买奔驰,为啥不敢穿好一点?”她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衣服。
就“李利娟抢占村民铁矿、土地”的说法,午汲镇一名官员回复剥洋葱(微信ID:boyangcongpeople),李利娟的铁矿手续齐全,没有占用耕地。“我不知道这样说她的人是什么居心。”
武安市交通运输局拆迁办负责人说,西三环修路前确实有与李利娟就占地的事儿谈判,后来道路做了调整,但也是正常的在框架内的调整,赔偿也是按政策来的,没有与她发生什么过分的纠葛。
潘海艳(音)和奇奇。
家
2月20日,阳光正好,难得没有风。8岁的奇奇和奶奶潘海艳在门口晒太阳。她坐在奶奶身旁,身体靠着奶奶。
“叔叔你让我看下手机,我给你看下我的宝贝。”奇奇说着,扒开了袖口。
“宝贝”是一只红色的塑料手镯,镯子不是戴在手腕上,而是戴在胳膊上。
奇奇有小儿麻痹,不能站立,三年前,人们在福利院门口看见,一个小女孩扑闪着大眼睛,双手支撑着,坐在地面上。
经过三年的治疗,奇奇能站起来了,但要扶着东西,在她的小房子前,有一棵小榆树。奇奇经常扶着榆树玩耍。时间久了,榆树下面的树干被磨得光光的。
红手镯是奶奶潘海艳花两块钱给她买的。
潘海艳的亲孙女有一个手镯,她觉得奇奇也该有一只。亲孙女有爸妈疼,但疼奇奇的人不多。
奇奇越长越大,72岁的潘海艳越来越老,孩子上厕所的时候,潘海艳一只手拽着她,都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僵硬,“弯成弓”。
孩子喜欢吃饼干,但福利院的饼干不多,有一次奇奇只分到半块,吃完了还舔手。第二天,奶奶说要回趟家,再回来时,带来了一包饼干。
奇奇倚在奶奶身上,晃着戴手镯的胳膊说,“奶奶亲。”潘海艳眼角湿了,她说她害怕哪天干不动了,会离开奇奇。
许琪说,这正是李利娟最用心的地方,“在这里,她让这些阿姨固定带几个孩子,时间久了就有感情了,谁也离不开谁了。”
所有人都管这里叫“家”,孩子们管护工阿姨叫奶奶,叫李利娟妈妈,叫许琪爸爸。90个孩子,李利娟平均每两天就能和每个孩子见上一面。
家里也会有争吵的声音,“两个老太太带的孩子打架了,老人都护犊子,指着鼻子用方言对骂。”
许琪这个时候会出来制止,但心里感动,“不亲的话,会真动火吗?”
对于孩子们而言,笑和哭都那么轻易,可这对于李利娟并不容易。
想哭时,李利娟会跑到院子里,没人的角落,号啕的那种。反正也没人听到,旁边就是西三环,一辆辆货车呼啸,加上永远也停不下来的风声,一下子就把她的哭声卷走了。
有时哭完了,李利娟会突然觉得,“不知道为啥哭。”
师如芬理解她,以前她总说,别人不理解她,骂她,她哭,现在,她不为这个。
李利娟身体不好,淋巴恶性肿瘤十项两项超标,肺部检查毛玻璃肺结节,这标志着李利娟肺部有病变。现在,每天的喘息和无休止地咳嗽总在提醒李利娟,如果肿瘤超标的项目越来越多,她就离死亡越来越近。
“别说一百多个孩子,你一个孩子出事试试?你听过袁厉害吧,她落下了什么名声?”李利娟怕成为袁厉害。
哭完后,李利娟又拿起了账本,在上面一笔一画地写着,“2月20日,网友雯雯捐款10元。”
(文中未成年人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