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成一度感到担心,检材如此有限,「我们要是这里又没做成功,检材一下没了……说实话,可能会成为破案的一个,要成为一个罪人。」他投入更多心血,从早到晚,再加班到凌晨,想尽办法「以最少的代价来做出最完美的结果」。在实验室里耗了10天以后,他在烟头中检测出了10个人的DNA。
重新走访了一遍当年在场的无关人员后,徐志成排查出了犯罪嫌疑人1号和2号。其中1号丢了6枚烟头,2号丢了10枚烟头,恰好在两人的烟头中都包含了产自安徽芜湖的「盛唐牌」香烟。
拿着两个千辛万苦提取出来的DNA,徐志成先去全国的犯罪分子DNA数据库里排查——一无所获。再去各省的DNA数据库里排查——还是一无所获。再去皖南各市的DNA数据库里排查——终于,在芜湖的市库里,一个叫做刘永利(化名)的名字浮现了出来。
来自南陵县的刘永利是因为打架被录入DNA数据库的。和嫌疑人2号的DNA相比,刘永利属于「三个四步」,即在39个位点(DNA上的一个基因或标记的位置)中,其中三个位点有四步差异。一步不同意味着相隔七代,即使刘永利和凶手存在亲缘关系,那也是十四代往上的事——300年前,他们也许拥有同一个祖先。这是临界于「有意义」和「没意义」的一个尴尬位置。
这条线索像是从缝隙里钻进来的一丝微亮,但你无法判定,它是曙光还是某束混淆视线的人造光源。要不要往下做呢?专案组陷入两难。
瞄准
6月中旬,22年前参与破案的老民警们又被召集回了专案组。当年的「鹰眼警探」严关炳当上了湖州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政委,他已经55岁了,皱纹不可避免地爬上他的脖颈和脸颊,唯一不变的是那双依旧锐利的眼睛。
那个周日的午后,他们讨论的正是「要不要往下做」的问题。他们从公安内部系统调来了不少甘肃白银案的卷宗,也请教了参与办案的甘肃民警。白银案中排查到的高氏的远房堂叔和现场遗留的DNA高度吻合,找到凶手高承勇属于一步到位——专案组常常羡慕他们的好运气。
严关炳征求各位的意见:「要做的话咱们明天就要出去了。」一些民警觉得「没意义」,另一些反驳说「总要试试吧」。考虑到刘永利和犯罪嫌疑人都来自皖南地带,最后,是一位来自河南的遗传学专家一锤定音:「有继续工作的必要。」
做了两年教导员的陈红跃也重新回到了刑侦一线,「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破案的机会了」。22年过去,他已经成为湖州首屈一指的刑侦专家,每年勘察现场300多起,无一错勘。
最快的一场破案只用了7个小时:一位姓戴的老太太报警称老伴被杀,她在一旁呼天抢地,如果不是在老太太的鞋子上发现了血迹的话,这副悲恸模样差点感动了陈红跃。老太太立刻承认了弑夫的事实,从此,任何伪装和欺骗在他面前都是一眼能拆穿的拙劣把戏。
当下的工作并不需要那么高的智力强度,但需要格外细心:除了「正儿八经明面上的家系成员」,还要注意外迁的、改嫁的,甚至逐出家门的。在七八月皖南地区的高温下,22年前那挨家挨户排查的经历又回来了。研讨会开后的第二天,陈红跃立刻开车奔向南陵。
摊开一张南陵地图,陈红跃把刘氏家族聚集的地名都圈画出来:高坝刘、刘家湾、仓溪村……在高坝刘,他们排查了一个多月,连七八十岁的老头都忍不住向民警「要个说法」:「隔壁村上都说,我们刘家有人在外面杀人放火干坏事了。」
警方在高坝刘并没有直接找到凶手,但是在这里找到了极为重要的「一个一步」,「一个一步」和凶手的爷爷辈应当是堂兄弟的关系。包围圈越来越小,专案组被一种巨大的兴奋感笼罩着,「一直吊在那边」。
陈红跃太熟悉这种感觉了。他是20米外手枪慢射的神枪手,几乎枪枪都能打在10环以内。秘诀就是,控制呼吸,保持姿态,慢慢瞄准,最后,一击命中。
当然,也有失手的时候。此前,一个叫刘秋实(化名)的男人曾走进他们视线,除了体貌、年龄符合外,据他的小学同学反映,他「从小练武,没有成家,在社会上混」,并且在2010年自杀了——几乎每一项都能指向那个谋财害命、不堪内心煎熬的杀手形象。问题在于:
骨灰是没有办法提取DNA的。
好在,最后找到了一份刘秋实盖了红手印的拆迁合同,和现场的指纹比对并不一致。
8月8号,立秋后的第二天,南陵断断续续下了一周的雨。名单上只剩下最后3个名字:除了刘永彪外,还有1980年代就在乡政府任职的南陵开发区管委会副主任,和从美国留学归来、在深圳工作的高材生。专案组决定先从刘永彪入手。
严关炳和陈红跃伪装成科研人员,编了个调查刘氏家族迁徙的理由,一同去刘永彪家中采血样。陈红跃记得,刘永彪家里有一整面组合柜,塞满了各种类型的书籍。
刘永彪给陈红跃的第一印象是「像个文化人」。他看上去面相斯文,神色温和,听了这几位来客的原因,他连声说「可以可以」,配合地一同坐在沙发上。严关炳坐在刘永彪的旁边,陈红跃打开医用器械盒,正准备采血,一根针掉到了地上。他趴在地上找针,这时,刘永彪的儿子从房间里「蹬蹬蹬」地跑出来。
「回去。」刘永彪呵斥儿子。
过一会儿,他又从房间里跑出来了。
「回去!」这次,刘永彪升高了音调,神情里隐隐有发怒之意。
除了这个瞬间有些失态,刘永彪全程都表现得得体而坦然。在回去的路上,陈红跃有些动摇,他向严关炳小声嘀咕:「这是个作家,采血还这么配合,估计不是吧。」
8月10号,就像过去58个平淡无奇的夜晚,徐志成在DNA实验室里将采集来的血卡打孔取样,再到超净工作台中操作DNA实验,最后放在基因测序仪上进行测序。走到最后一步——和从现场烟蒂提取的DNA放在一块比对时,他一下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模一样。
显示屏上的基因图谱整齐地排列着,泛着绿莹莹的光亮。他用手指点屏,一个一个滑过去,完全符合。怕自己看花了眼,徐志成把软件关掉,重新打开,这次终于确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