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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需要幽默(4)

即便如此,魔鬼观亦不乏用途。好比珠母贝里的砂砾、装置中的差错、任何社会秩序中反常而执拗的因素,它对于社会存在的作用,在于打破天使观四平八稳的确定感。这样,它便或多或少与拉康式实在相类同。在魔鬼呵呵的嘲笑声中,自命不凡的天使丢了底气,没了先前的张扬。正如魔鬼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所说的那样,魔鬼观带有一种任性而执拗的元素,防止世界因自身令人窒息的乏味而不堪重负,倒塌崩毁。魔鬼对伊凡·卡拉马佐夫说,在上帝创造的世界中,他起到摩擦或否定作用,谨防这世界由于无聊至极而萎缩。缺了他,世界将“一无所剩,除了对上帝的赞美”。若清除了这个异端因素,宇宙秩序便会崩塌,令一切终结。魔鬼天生就是解构主义者。

这种幽默,究其源头,在于事物暂时失却其在整体格局中的固有角色,导致失序、疏离与陌生化。我们笑,是因为某些现象似乎陡然失其常态,某些事情突然失去控制、乱作一团。这般滑稽的情形,使人得以暂时脱离清晰有序、不容置疑的世界,获得喘息之机。那是一个失去纯真的世界,它存在于先,人类灾难性地堕入意义在后。滑稽用例如笑话或机智的调侃,搅扰了宇宙的平衡;或者,用蠢笨、怪诞、荒谬、超现实的方式,将宇宙自身连贯的意义涤荡干净。本身毫无意义的笑声把意义的严重流失表现得淋漓尽致。因此,魔鬼观与幽默常常相连,便不值得大惊小怪了。同样正常的是,地狱中向来就回响着堕落的灵魂发出的下流笑声,窃笑、狂笑、幸灾乐祸的嘎嘎笑。他们自信已经看透了人的价值:揭开其真容,不过是言词虚华的欺诈。

托马斯·曼在《浮士德博士》中也谈及这类笑声,认为它带有“恶魔般的讥讽意味”,是“狂呼、嘶叫、咆哮、哭诉、嚎叫、尖叫”造就的“地狱式的快活”,是“地狱中含讥带讽、得意扬扬的笑声”。魔鬼与天使的对立,便是伊阿古与奥赛罗的对立,或者说,是弥尔顿笔下郁怒的撒旦与小官僚般饱受压抑的上帝之对立。波德莱尔曾写道:“笑具有撒旦性质,因而蕴含着深刻的人性。”凡夫俗妇极易轻信,他们热切地认为,那无谓与单薄的意义与价值像铁熨斗一般坚实,真是可悲可叹。目睹这些,魔鬼们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大笑,压都压制不住。

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需要幽默

《浮士德博士》,[德]托马斯·曼著,罗炜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4月。

阿莲卡·祖潘季奇的喜剧研究颇具新意。她认为“此世界的构成自相矛盾、因势而变”,笑话即是其缩影。人的意义建构具有偶然性,缺乏依据。笑话的功用在于将这点提升到意识层面。可以说,笑话是藏匿于语言象征秩序内的真实,而该秩序看似自然,实则是现实的理性版本。构成该秩序的能指,实际是随意的符号与声音;若想有效运作,它们必须足够灵活、含混,能够自由浮动,从而以各种不同的方式结合,包括荒唐与反常的方式。因此,从逻辑上讲,构成意义的也能构成无意义。二者相互依存,缺一不可。祖潘季奇认为:“普遍的无意义是一切意义的先决条件。”

弗洛伊德也持此观点:无意义是意义的根基。雅克·拉康写道:“笑话的价值在于,它能够利用一切意义实质上的虚无性。”社会现实的建构随形而变,笑话透了这个底,由此也揭露了现实的脆弱性。祖潘季奇评价道:“在一定程度上,每个笑话都道出了,或者说展示出我们这个世界本质上的不确定性与危险性。”此论也适用于亲属角色的有序结构;它是一个象征秩序,由一套确定恰当组合的规则所统御。在本质上,这类秩序若能正常运作,则必能非正常运作。规范该秩序的诸种规则,能够对众角色进行合法的排列组合,也能够产生出非法的排列组合。乱伦即是一例。

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需要幽默

阿莲卡·祖潘季奇所著的《怪人来了:论喜剧》(The Odd One In: On Comedy)英文版书封。

社会意义的不稳定性,在局外人眼中或许最为明显。所以,从威廉·康格里夫、法夸尔、斯梯尔、麦克林、哥尔德斯密斯,到谢立丹、王尔德、萧伯纳、贝汉,主导英国戏剧舞台的,是一个个移居来的爱尔兰人。这些作家漂到伦敦,身无长物,唯有兜售其机智与诙谐,进而将其局内人/局外人的混合身份,变为成果斐然的戏剧实践。他们都操英语,其中几位还是英爱混血,对英国本土的社会习俗相当了解,能够做到了然于胸;同时,与那些习俗也保持着足够的距离,令他们能以讥诮的目光,敏锐地发现其荒谬之处。英国人眼中似乎不证自明的假设,会令他们感到假得出奇;喜剧艺术就是从这反差中采撷而来的。自然与矫饰的冲突,是喜剧的恒久主题。最能敏锐地感受到这一点的,是这些爱尔兰作家。虽然经常流连于英国的俱乐部与咖啡馆,他们却真切地感到,在伦敦文人圈内,自己不过是访客而已。

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需要幽默

电影《喜剧之王》(1982)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