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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需要幽默(3)

黑格尔在其《美学》中指出,无法遏制的感性冲动与高尚的责任感之间的冲突,造就了荒谬可笑之事。此冲突反映在喧闹的笑声中;此前已经说过,这等笑声可以令人警觉,也可以令人愉悦。我们笑得紧张,是因为这种越轨的欢乐令我们既提心吊胆,又乐在其中。正因如此,我们一边畏畏缩缩,一边掩口窃笑。然而,负罪感给快乐羼入某种别样的趣味。尽管如此,我们也清楚,这纯粹是临时的胜利,是纸上的胜利,毕竟笑话只是一段话而已。快活后的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照见一千个空空的酒瓶、啃过的鸡腿、失却的贞操,日常生活回到正轨,人们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释然,或者,来看看舞台喜剧。观众从不怀疑,台上人物欢天喜地地撕碎的秩序,终将得以恢复,甚至就因为这一短暂的颠覆企图,会进一步得到加强。于是,在观众的内心,无政府主义的快感与一丝矜持的自诩混杂一处。就像本·琼生的《炼金术士》、奥斯丁的《曼斯菲尔德庄园》与苏斯博士的《帽子里的猫》,在父母角色缺席的时候,我们会无法无天、大闹天宫,可听说他或她也许一去不返,便会伤心欲绝。

弗洛伊德指出,在较为温和的笑话中,受压抑的冲动得以释放,幽默油然而生;在粗俗或侮辱性笑话中,幽默源自压抑本身的缓解。渎神的笑话也让我们身上的禁忌得以松解,比如教皇与克林顿死于同一天那个笑话。由于官僚主义错误,克林顿被送上天堂,而教皇被罚下地狱。不过,这个错误迅速得到纠正。二人上下交错之时,得以相交一语。教皇说迫不及待要见到圣母玛利亚,而克林顿跟他说,他晚了十分钟。

在弗洛伊德看来,笑话的那些有趣的形式(文字游戏、胡言乱语、荒唐联想,等等)或许一时间使超我放松警惕,令无政府主义的本我得到机会,将遭禁的情感推到明处。弗洛伊德将笑话的语言形式称作“前乐”,它放宽了禁忌,让人松弛下来,以此来劝诱我们,去接受笑话的性与攻击性内容;换作他法,或许很难说动我们。在此意义上,笑击败了压抑;然而,我们之所以感到趣味盎然,是因为冲破禁忌的举动,本身就等于承认了禁忌的力量。因此,如桑多·费伦齐所言,一个道德完美的个体不会比一个恶贯满盈的个体更爱笑。前者原就不会隐藏见不得人的情感,而后者不会承认禁忌的力量,所以在打破禁忌时,也不会倍感兴奋。正如弗洛伊德所言,我们觉得自己道德高尚,其实未必;我们认为自己道德低下,其实也未必。一如神经官能症的症状,宣泄论语境中的笑话也是妥协的产物,融合了压抑行为与受阻的本能。所以,弗洛伊德眼中的笑话,是个两面三刀的恶棍,同时侍奉两个主人。它对超我的权威卑躬屈膝,同时也不遗余力地促进本我的利益。

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需要幽默

《诙谐及其与潜意识的关系》,[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著/车文博主编,九州出版社,2014年6月。

大量幽默涉及弗洛伊德所谓的反崇高。当某种崇高的理想或高贵的第二自我被粗暴地戳穿,投入其中的能量便释放出来。维持此类理想需要一定程度的紧张感,因此,放弃维持便会令人如释重负。此时,受人尊敬的道德外表无须继续维持,人便可以毫无顾忌,变得粗鄙不堪、玩世不恭、自私自利、迟钝愚笨、侮慢无礼、道德冷漠、情感麻木、恣意放纵,并对此甘之如饴。不过,人们亦可以开心地从意义创造的急迫感中解脱出来。弗洛伊德称此急迫感为“逻辑强迫症”,即将不受欢迎的限制强加给自由不羁的无意识。因此就可以理解,为何在一个具有无限可能性的世界里,我们钟情于超现实与荒诞的事物。

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需要幽默

电影《冒牌天神》剧照。

十九世纪哲学家亚历山大·贝恩曾谈到“生活中众多的清规戒律,迫使人们摆出别扭刻板的姿势”,作为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他尤其会注意到这些限制;幽默能让我们暂时摆脱的,也正是这种古板的世界观。

桑多·费伦齐本着同样的认识指出,保持不苟言笑成功地压制了自我。通常所谓意义,实为“高大上”的一种表现,造成轻度的压力,而开玩笑便是度一个释放压力的短假。社会现实的构建大费周章,需要不懈的努力,而幽默令人们的头脑得以放松。似乎在人们的理性官能之下,暗伏着一个黑暗、凌乱、玩世不恭的潜文本,与惯常的社会行为如影随形,间或以疯癫、违法、色情幻想或机智调侃的形式爆发出来。潜文本大多以哥特小说等文学形式侵入日常世界。这也让人想到蒙提·派森的一个小品:一个店家正赔着笑脸伺候一位顾客,却突然间爆出一连串污言秽语,可一转眼,又恢复了平时谦恭的自我。另一方面,有的幽默出自压抑,而非对压抑的反抗。比如那些健康、干净、友好的玩笑。男童子军的恶作剧与通常男性间的捉弄行为充满攻击性和焦虑感,为的是回避细腻情感与复杂心理,因为后者对他们那个抡起毛巾互抽、密林中赤身敲鼓的世界构成了威胁。

笑与两种人类存在观

在《笑忘录》中,捷克小说家米兰·昆德拉对比了两种人类存在观,即他所说的天使观与魔鬼观。天使观认为,世界是有序和谐的,意义填满了每一个缝隙。在天使的王国里,万物在形成的瞬间便具有了意义,不允许有一丝含混,令人感到压抑。整个现实清晰易读,却也枯燥乏味。对于重度偏执狂患者,根本不存在随机事件,没什么可以视情况而定。发生的就是必然的,是某个宏大叙事的一部分。在此叙事中,存在的每个特征,都有固定的功能。没有负面的、扭曲的、不健全的或功能失调的事物;这种乏味的天使观认为,人类正满面春风,高喊着“生命万岁”,大踏步向未来迈进。

与此观点相应的,是一种颇具教养的笑,是面对一个齐整有序、意义充沛、构思精妙的世界时,发出的愉快的笑声。米兰·昆德拉生命前几十年所亲历的世界,便是这类世界的一例。当代美国意识形态也颇为相似;在美式现实中,受到“你能够成为任何想成为的人”这一观念的影响,人们身不由己,拼命积极向上。这是一个令人鼓舞的世界,没有灾难,只有挑战。昆德拉认为,它所产生的言说“句句实情”,相反,魔鬼观的言说尽是废话。我们已经看到,一个世界若剔除了意义与价值,就只有魔鬼在尽情狂欢。这个世界里,万物皆粪便,难以相互区分。天使观的麻烦在于意义过剩,而魔鬼观深受无意义之苦。

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需要幽默

电影《楚门的世界》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