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中期选举时,我还忙着上课,只应一个朋友之邀去大街上看了一眼,约等于什么也没见到。2024年,我的OPT(专业实习)身份还没有结束,得以留在美国近距离观察这场大选。本文,我就写些观察和感想吧。
不可思议的美国选民登记
组织选举本质上是组织一场大型社会参与活动。一个民主制度,无论其体系中有执政机会的一共几个党、选举的竞争性高低(差额比例、允许相互反对的观赏性和激烈程度、允许新闻报道对相关议题的聚焦倍数和干预水平、允许资本介入辅助一方宣传造势的程度等),在选举组织上需要遵循的客观逻辑都是一样的。
美国各州的大选(不含两党初选)的步骤如下:1、选民登记;2、组织和验证现场投票(以及发出和验证计算收回的邮寄投票),设法保证一人只能在一地投一票。
因此,对应的核查理论上也应该有两个组成部分:
1、验证登记选民的合法性;
2、验证投票选民(对于邮寄选票,验证收到的选票):(1)与登记合法选民的重合性;(2)本次投票资格的可用性(未曾在其他时间地点投过票)。
那么美国是如何做这两步核查的呢?
理论上,一个对政治感兴趣的美国人如果想要拿到选票,需要提前在选举日前15天到1个月的截止日期前,自行去所在县的选举办填表(或者邮寄表格给他们)完成登记,具体的截止日期因州和登记方式而异(见下表)。
在这期间,各县选举办会根据选民填在表上的注册信息,包括姓名、地址、社安号(SSN,见下表注释1)、驾照号等,调阅国土安全部、社安局、车管所等机构中已有的记录进行比对,从而核实选民的国籍(是否确实是美国公民;美属萨摩亚、关岛等殖民地居民被视为“非美国公民的美国人”,不能参与总统大选,搞笑的是党员可以参与之前总统候选人的党内初选)、身份(是否不是被剥夺政治权利的重罪犯)、状态(是否在离选举至少若干天前已确实居住在本州)、年龄(选举日前是否确实已满本州的投票年龄),然后将其登记为选民。如果真实性存疑,则登记要求会被拒绝。
【注1】SSN:社会安全号,美国唯一的“全国统一身份证号”。但由于这个编号始于罗斯福新政,具有强烈的所谓“社会主义极权制度”既视感,与美国原子化和个人主义的价值观实际上格格不入,仅仅因为现实管理需要才一直延续至今。因此在美国民间文化里,这个号码被设定为最高个人隐私,不仅承载它的那张纸(“社保卡”)应当永远压箱底,连这个号码也只应自己默记在心,不应让任何其他人、私营公司甚至低级别政府雇员知道。另一方面,为了管理在美外国人的工作许可等现实需求,这一号码也发给在美国有收入的合法身份非美国公民(例如笔者就有),因此无法基于该号码制作选民证。
【注2】缅因州选民登记时可接受的身份证明文件(仅第一次登记时需要):带照片的政府文件或证件(如驾照、护照、军人身份证、联邦承认之印第安部落的身份证);或,没有照片的政府身份证件/证件(如经认证的出生证明、有签名的社保卡);或,显示选民姓名和地址的官方文件(即公共福利资格信、水电费账单、银行对账单、政府支票、工资单);或,经缅因州政府批准建立学校的学生证;或,已验证的唯一字串(缅因州驾照号码或社会安全号码的最后四位数字)。
【注3】北达科他是美国唯一不设选民登记环节的州,该州实行直接投票实名制(北达科他是印第安人聚居区,这是一个用于排除印第安人选民的花招)。
白右的地上河,白左的花园口
理论上,美国的选民登记比我们想象的麻烦得多。
如果一个传统白人女性在登记后结婚,导致姓氏改变;或者一个旧金山码农在登记后被马斯克给优化了,导致他/她下个月住不起湾区的房子、被迫搬到萨克拉门托或尤里卡。那么严格从法理上说,之前的选民登记就作废了,需要重新登记或者再填一个表申请修改登记信息,因为姓名和地址是与选民登记直接挂钩的。
比这更麻烦的是,如果一个旧金山码农在今年9月13日星期五之前在加州进行了选民登记,然后马斯克一声令下,Duang!公司总部从旧金山搬到了得克萨斯。那么之前一切争取民主的辛苦都作废了,这位码农如果还要坚持投票,只能在得州按“首次参选”重新登记选民。
而保守的得州不支持网上登记,他/她还不得不开车亲自跑一趟;如果他/她在这趟里把自己的出生日月写反了(欧洲移民来源国的日期格式通常是“日/月/年”,但美国是“月/日/年”),导致核对不过关,他/她就只能赶在得州的截止日期(10月7日)前再急忙开车跑一趟。
宏大叙事入脑、宁可拼着工作不要也得把自己总统哥哥打上榜一的红脖子、蓝脖子、五花脖子魔怔人,在一个正常社会里一定是少数。对大部分为生计奔波的大众而言,这样被困在算法里来回折腾,能坚持到底的有多少呢?
为了建立起这个概念,值得从头出发,带读者回顾一些美国早年的历史。
阿拉巴马可能是本世纪前中国人最熟悉的美国州名之一。1980年代以来城市地区的叔叔阿姨,应该都多少知道“黑鸭子”组合唱的“我来自阿拉巴马,带上心爱的五弦琴……”下图为1916年阿拉巴马当选的总统候选人、也就是美国第33届总统威尔逊,他在选举中狂揽99409票,以76%的得票率大胜共和党对手(后者只得了不到三万票)。
在182万人口的选举中夺得8万张选票,从而以93%压倒优势当选(夺得州代表承诺)的威尔逊
那么,1916年的阿拉巴马一共有多少人呢?
答案是235万9千人!
1916年大选是美国女性名义上争得全国选举权之前的最后一次大选,许多州(尤其是东海岸和南方州)的女性是没有资格投票的。但随着奴隶制被废除,南方黑人名义上已不会因单纯种族原因被禁止投票了。
这种笑话般的“选举”并不是孤例。1916年总统大选,在444万人口的得州,当选人(仍为威尔逊)只得了28.6万票;在171万人口的阿肯色和92.4万人口的佛罗里达,当选人(均为威尔逊)分别只得了11.2万票和5.6万票,都是66.6%以上的压倒多数;而在密西西比这个182万人的州,当选人(威尔逊)只得了80422票,竟然是92.8%的超级大胜。更早的1888年总统大选,在约165万人口[1]的弗吉尼亚(这是弗吉尼亚有选民登记制度后的第一次总统大选[2]),当选人(克利夫兰)只得了15.2万票。
从古罗马开始,“投票参与率低”一直是困扰历代选举制度设计者的技术难题。但你们这也未免太低了?!
可以看出,这些有幸在上面列名的州有许多共同点——它们都是主要支持民主党(“南方民主党”在当时约等于“体制内白人至上分子俱乐部”)、有奴隶制和闹独立黑历史,当时仍实行严格种族隔离制度的种植园农业州。
1864年,“美利坚民国”、“里士满共和国”、“美利坚民国里士满”、“美利坚民国在里士满”……随便你怎么称呼这个割据叛乱伪政权;总之,当他们被林肯领导的武统大军击败后,由于后者没来得及清算在各州掌权的南方白右奴隶主,在美国“州权为大”政治传统下,这些州内精英作为阶级被保留下来,只是名义上失去了对黑人的奴役权。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庄园主们不可能给予黑人和其他贫苦白人以真正的自由和政治参与权,否则依赖奴隶劳动的种植园产业结构会立即被摧毁。为此,作为臭名昭著的“吉姆·克劳法”的一部分,南方各州制定了高度压制性的选举流程。这些地方的选民登记资格通常与地产证明或人头税挂钩——地产证明好理解,“人头税”是一笔无论贫富税额相同的巨款(得州人头税为每年1.5到1.75美元,而当时得州工人的典型时薪为20美分。女性通常无收入,1.5美元可以买12.9斤米、14升牛奶、20块肥皂或54升汽油),如果你不愿意,就可以不交,但登记选民需要出示历年人头税的缴纳凭证。
另一种常见的、在今天不了解美国历史只看到最新现状的中国人(包括许多美国华人)听起来非常合理的花样,则是识字测试——文盲没有政治权利。
问题在于,早年把黑人“选育”成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是这群人,现在千方百计阻挠黑人读书、随意私刑吊死黑人知识分子的也是这群人,未来(20世纪初)将会用飞机轰炸黑人双手勤劳建立的繁华商业街[3]、把它们烧成平地的也是这群人。自己把他们逼成除了摘棉花和“零元购”什么都不会,用绞架和燃烧弹断绝了他们哪怕在合法渠道内变得和自己一样“有文化”的可能,然后以他们没有文化为由把他们轰出去?
这是所谓“贤能政治”在西方一个非常可笑的变种,但事儿就这样成了。
时光流转,美国从不入流的农业国变成了世界第一工业强国、“西方价值观”的堡垒和灯塔,而南方各州和西部印第安人保留地较多的各州(因此白人在投票选举时设法尽可能排除印第安人)高度压制性的选民登记和验证制度仍是老样子。结果是,到1940年代末,国际共运席卷全球、苏联自称“和平民主阵营”时,美国很难说出自己举办的许多实际选举的流程、代表性和结果(民主党永远执政)比苏联东欧“民主”在哪里。
下图为1948年阿拉巴马当选的联邦参议员、民主党人John Sparkman,他在选举中狂揽18万5334票,以84%的得票率大胜共和党对手(后者只得了3万多票)。
John Spark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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