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树语”：震惊日本的22秒里发生了什么

针对日前日本广播协会(NHK)的一名中国籍雇员在播报新闻时，脱稿用中文播报“钓鱼岛是中国领土”一事，日本总务省9月11日对NHK进行了“行政指导”处分，NHK内部也公布了针对高层的处理结果。负责NHK国际广播的理事傍田贤治已于当日辞职。同时，包括NHK会长稻叶延雄和副会长井上树彦在内的四名管理层人员，将自主返还一个月薪酬的50%。

近日，这名在NHK工作长达22年的中国籍雇员@树语treetalk（笔名胡越）接受了长安街知事（微信ID：Capitalnews） 专访，首次详细还原了事发时的经过，并深度剖析了日本媒体中历史修正主义横行的现象及其背后的深层原因。

他揭示了日本媒体，尤其是NHK，如何在日本政府的影响下成为粉饰历史、掩盖真相的工具。他进一步解释，这种历史修正主义媒体宣传正在为当代日本右翼势力服务，并推动日本社会走向极端化，令人担忧日本将借助靖国神社宣扬的战前意识形态，重走战前的军国主义体制老路。

NHK不敢提的4个字

知事：根据日本媒体之前的报道，您当时是在报道靖国神社发现涂鸦的新闻时，提及靖国神社入口处的石柱上写有“军国主义去死吧”等字样，NHK承认这些字写在石柱上，但并未写在脚本里。您的完整发言还包括“抗议NHK的历史修正主义宣传和不专业作为”“不要忘记南京大屠杀，不要忘记慰安妇，不要忘记731部队”等内容。请问当时发生了什么，能为我们还原一下当时的情景吗？

胡越：当天有一条新闻，有人在靖国神社的石柱上写了“军国主义去死”“厕所”等字样，其中，“军国主义去死”几个字写在中央位置。然而，NHK在国内新闻通稿中却选择掩盖这一事实，将石柱涂鸦内容描述为“神社石柱上写着厕所等类似于字母的符号”。NHK国际部（NHK World）中文广播准备照日本国内新闻通稿翻译播出。对此，我当场表示了反对。

我认为，NHK之所以保留“厕所”而隐瞒“军国主义”字样，是试图将事件定性为“不雅行为”，而这显然并非涂鸦者的主要诉求。NHK国际部的做法不仅是对民众的欺瞒，违背了新闻媒体客观报道的原则，更是一种别有用心的操作。作为一名中国人，我坚决反对播出这样的内容。

在直播过程中，我先脱稿补上了“军国主义去死”的内容。而在其后，为了防止被掐断信号，我首先播送了“钓鱼岛及其附属岛屿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领土”。第二部分内容是对日本政府及NHK历史修正主义行为的抗议，以及对媒体不专业行为的批评。第三部分是用英语播送的宣示性内容，呼吁全世界不要忘记南京大屠杀、随军慰安妇问题以及731部队的罪行。

这是唯一的反抗机会

知事：那一刻，是什么鼓励您坚持说出历史真相？

胡越：脱稿播出的直接导火索是事态已经变得不可调和，迫使我临时做出决定。但根本原因在于日本政府和新闻媒体否认侵略历史、借助参拜和供奉靖国神社，美化军国主义，这种掩埋历史真相的行为是不可接受的。

在NHK，外籍和日籍员工反抗历史修正主义的事件已经多次发生。我的“22秒事件”只是此类抗争的延续。

早在2014年，英国《泰晤士报》曾报道，一位“吹哨人”向《纽约时报》提供了一份NHK的秘密内部文件，显示NHK英语频道的员工被禁止提及南京大屠杀和随军慰安妇，且“随军慰安妇”不能翻译成“sex slaves”，必须用“comfort women”，以弱化其强制性。同样地，强征劳工也不能用“强征”这个词。这赤裸裸地反映了NHK如何在英文频道新闻用词上搞历史修正主义。

《泰晤士报》报道截图

此外，还有外籍员工因在NHK英语频道中故意使用不符合其“标准”的词汇被辞退，导致NHK只能使用英语能力欠佳的日籍或日裔主播。

对于NHK如此无视历史真相的荒唐做法，我一直心存反抗之意，直到这一天，NHK严重违背新闻操守和实行赤裸裸历史修正主义宣传的事情真正发生在我身上。

NHK后续对此事件的调查报告中也提到，当时我言辞激烈，现场编导甚至致电我签约的公司商量临时更换主播。虽然现场编导并未当我的面打电话，但那一刻，我清楚地意识到，这是我唯一的反抗机会。如果当天不做，以后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就在那一刻，一种要为侵华战争中无数受害和受辱者发声的强烈冲动，一股要为民族正义挺身而出的内心力量，仿佛在推着我，让我必须做出这个决定——脱稿发声。我必须借此机会，抗议NHK历史修正主义宣传和不专业的新闻操作，我必须让日本民众和世界各国的民众了解更多真相，并知晓普通中国人的想法，基于历史共识开展友好交流。

NHK已经比日本政府走得更远

知事：日本媒体和政府是什么关系？

胡越：虽然NHK是公众媒体机构，但在国际新闻报道中往往缺乏基本的事实调查，已经成为日本政府的喉舌，亦步亦趋地跟着日本政府走上历史修正主义的窄路。

从NHK传出的消息和其他日本媒体对这件事的报道来看，全是单方面陈述，罔顾事实真相。在涉及对中方有利的消息时，他们会选择隐瞒，赤裸裸地抛弃新闻道德，坚持掩盖历史。NHK在事发后的多次声明和调查报告中，都没有提及我现场抗议新闻稿掩盖“军国主义”字样这一核心事实。

曾经，NHK是对华友好的媒体，愿意促进中日两国交流，但自日本前首相安倍晋三再次上任以来，NHK的重要人事安排以各种形式被政府操控。安倍中意的NHK会长籾井胜人曾声称“每个国家都存在随军慰安妇”，不应单独批评日本，引发众怒。与安倍关系密切的NHK经营委员百田尚树也曾在街头演讲中公开否认南京大屠杀的存在。NHK对华叙事的态度近年更是急剧转变。比如这次的靖国神社涂鸦报道，在具体操作上，有时甚至比日本政府立场走得更远，几乎失控。

NHK也有许多尊重历史事实的媒体人，他们不愿意制作这样的内容。NHK内部心知肚明其行为有违历史事实和新闻原则，因此他们将这些棘手的事情抛给我们这些外包员工。我们作为外包公司的外籍员工，无法承担如此重大的责任，更何况这些报道内容完全违背我们个人的立场。

在这次围绕是否播送“军国主义去死”字样的事件中，我坚持要报道被掩盖的“军国主义去死”字样。这不仅是新闻事实，连日本政府也没有否认靖国神社宣扬军国主义，NHK却刻意回避“军国主义”几个字。更加荒谬的是，NHK连事后出具的调查报告也不敢提及围绕“军国主义”的这段争执。

可见，NHK已惯于“忖度”日本政府立场，有时甚至已经比日本政府走得更远。

知事：您如何看待日本社会的历史修正主义现象？

胡越：在我与外包机构签订的契约中，虽然写有宣扬日本立场的简略指导方针，但并未明确具体的操作方式。例如，随军慰安妇的报道中禁止使用“随军”一词，而在提及南京大屠杀时，日本媒体的官方口径是“南京事件”。这种不透明的口径并未写入契约，而是在新闻编译过程中，通过口头形式传达。

“22秒事件”发生后，NHK公布，国际广播由直播改为录播和AI播音，同样暴露NHK搞历史修正主义宣传而没有底气，不敢正视播出的内容，也不信任一线员工。而从事后处理看，NHK完全没有汲取教训，似乎要一路走到黑。

NHK还利用日本组织内部惯有的群体性服从心理，抹杀反对声音。这种组织性的压制在日本社会中有时甚至超越法律，被称为“同调压力”。它通过群体的压力侵害个人的权利，使个人不敢发声。正因为如此，许多人认为日本正经历“战前回归”，社会已经逐步滑向二战前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