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业竞争体现在班级排名上。许诺就读于四川省一所“超级中学” ,全校对班级排名心知肚明——清北班、准清北班、头火班、小火班、大火班、平行班,还有体育美术班。他便是最顶部的清北班学生,只不过他排名靠后。
作为被学校赋予最多希望的清北班学生,许诺明显感知从初三到高一考试越来越密集,他几乎没有完整的休息时间。周一到周四上常规课程,周五和周六上竞赛课,每周日休息一天。这样仅剩的一天,有时还要用来考试——半月考安排在周末,对正常的教学秩序影响小。
在这种学习竞争环境中,体罚也被合理化。就读于衡水二中的周浩记得,他的生物老师会因为学生回答不出问题,直接拿黑板擦往对方嘴里送。
经常看到同学被罚,等轮到周浩,他发现自己默认了这样的规矩,“这也算是一种群体压力吧”。
河南某县城高中老师吴斌从教24年,他的学校前两年在走廊加装了防护网。他认同学校严格的管理制度,“改掉了坏毛病才能够尽全力学习。”
吴斌告诉记者,在他们学校一切与学习无关的行为都算违纪,除了迟到、携带手机这样常规的行为外,还有看小说、玩电子手表、在教学楼吃饭。至于男女关系交往过密,属于重大违纪。
如果学生出现了违纪行为,不仅学生本人被全校通报批评,而且要扣班主任的量化管理分和绩效。
在卢晓晓的认知里,在衡水,考一个好大学似乎是人生中最重要且唯一的道路,“如果要退学,家里人会说,‘你怎么受不了?’”。
高三下学期,卢晓晓有一个从山东德州来的同学退学了,对方当时连着好几天睡不着觉,受不了压力,就转学回老家。衡水二中不缺乏优秀生源,如果成绩普通,退学也不会有老师挽留。
走廊加装铁丝网之后,广东学生梁瑞雪的书放不上护栏了,以往她会靠着走廊背书。现在,网很密,缝隙有巴掌般大,她无法探出头,哪怕想要和对面楼的同学打招呼也困难。 “真的会给人一种很封闭的感觉。”
梁瑞雪正在读大一,回想起高中的学习生活仍觉得“四面八方都是压力”,每次压力到了临界点,她就和母亲倾诉释放一点点,等下次快溢出来,再释放一点点。
但更多受访学生表示,面对无法摆脱的学业压力,家庭很难提供有效的心理支持,甚至会成为施压的一方。
许诺成绩退步,父母会摆脸色。他出生在青海,六岁那年,父母考虑到当地教育资源有限,就带他回到了四川。为了供他读书,父亲在外务工,母亲辞掉工作,从小学全职陪读至今。当他被这所本地数一数二的超级中学录取后,家人为此高兴,这意味着半只脚踏入了重点大学。
虽然父母的生活围绕着他转,给予了不少物质支持,但也不时为他下滑的成绩争吵。
从表面来看,许诺的学业压力源自身边的父母、同学和老师,但他认为这些人不是制造压力的主因,“(压力)会通过你身边的人传导到你这里。”
前述对自杀死亡率的研究称,目前,在相当多中国父母和教师的教育观念里,“学业成绩比任何其他事情都重要”,这给青少年带来了巨大的压力,而压力管理不当可能会导致严重的精神障碍和增加的自杀风险。
深圳某重点中学心理中心主任王颖光告诉记者,在心理普查的过程中,她发现学生的同辈压力和学业压力都比较大,抑郁、焦虑和强迫的指标相对偏高。
据澎湃新闻不完全统计,加装防护网的104所学校,其中41所学校曾被评为示范性学校、重点学校、一级学校或星级学校。这些学校主要集中在湖北、河南和河北三个省份。
河南永城市一所中学安装防护网前后对比图。
在衡水二中的三年,卢晓晓一门心思考学,没想过抬头看看天空,更不用说铁丝网了,她对考上一个好学校的向往已经盖过了负面情绪。
卢晓晓说,她对衡水二中的情绪很复杂。上大学后,她意识到这样的教育模式剥夺了个人的学习能力和主体性,她需要从头学习吃和玩。但也有好处,她从中得到了一个好成绩,现在在北京一所211高校读研,她发现自己被锻炼得特别能适应高压。
2019年从衡水中学毕业后,郑齐顺利考取了北京的一所高校,现在留在北京工作。
高中三年里,他在实验班成绩排名靠后,怕别人看不起自己,心态变得自闭,不太想和人说话。
初中选择衡水五中,高中选择衡水中学,郑齐看重的是高升学率。他出身河北农村,小学时期,父亲生病了,没能再去工作,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断了,母亲给雇主做饭打工养家。他高中时的目标很现实,就是考一个好大学。
郑齐高中的教室。
回望在衡水系中学的考学经历,“你说这是一种幸运还是不幸运呢?”采访中,他自问自答道,“你还要去考虑到选择这套东西的人,自身可选择的范围在哪里,还有他想要的和他所能够拥有的资源,他自己的处境是什么样的?你不能够站在一个北上广的人的视角,来评判衡中人的选择,这样是不公平的。”
校园心理健康:无力的泄压阀
对于学生而言,那些极度重视成绩而忽视其他方面的学校和家庭,就像组成“高压锅”的“锅身”和“锅盖”,高压锅内的气压越来越大,出气口又在哪儿?
卢晓晓是衡水二中2019届的毕业生,在校期间,她没有听说过学校有心理咨询室和心理老师,只记得“谈心谈话”环节。在晚自习课,某个学生没考好,老师就会叫到走廊上谈话,问他为什么没考好,为什么这个题没做对。卢晓晓印象里,没有老师会关心,“你最近是不是觉得压力太大了?”
几乎所有学校加装了铁丝网的受访师生,都提到了一个共性问题:心理健康教育的乏力。
政府对于校园心理健康问题的重视很早就开始了。1999年,教育部曾印发《关于加强中小学心理健康教育的若干意见》,要求把对心理健康教育教师的培训列入当地和学校师资培训计划。到2021年,教育部印发《关于加强学生心理健康管理工作的通知》,要求每所中小学至少要配备1名专职心理健康教育教师。
访谈中,有一位学生表示,学校每天都有去心理咨询室的同学,她同学去过评价很好。
然而,心理健康教育形同虚设是更普遍的情况。一名湖北省某中学学生说,学校心理咨询室的门经常关着;一名广东省某中学学生说,心理老师一个学期会开一次讲座,平时只能约线上咨询,很难见到心理老师;一名四川省某中学学生说,心理讲座一学期一次,班主任只会选择班中的一两位学生参加。
心理健康在学校的价值序列中并不是居于首位的。当被问到是否有机会向心理老师寻求帮助,郑齐的第一反应有些茫然,“去的话,估计要和班主任请假才行,要不然怎么可能在上课或者其他时间去做心理咨询呢?”他解释,“学习的时间安排很紧,而且有老师看着自己”。
在社交平台上,不少学生反映心理老师对隐私保护的态度,是决定他们是否愿意寻求心理援助的首要条件。
有一次考试,许诺的成绩掉到了年级500名,他决定去学校的心理咨询室。屋子是由办公室改造的,但是用隔板设计了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放了两张沙发和一张桌子。在那个令他安心的环境里,许诺向心理老师倾诉,自己因为学习压力心情有些糟糕。
没多久,事态却发生了微妙的转变。几天后,许诺的班主任特意把他叫到教室外面,安慰他可以保送高中,中考对他而言只是走流程。虽然班主任的言语都在鼓励,但是许诺依旧感到不舒服,“为什么心理咨询室在我没有同意的情况下就去通知我的班主任?”
这件小事摧毁了许诺对心理老师的信任,后来学习压力太大,他选择和朋友倾诉或者“摆烂”一段时间。
“不管是校内还是校外,学生的隐私一定是要被尊重的。”王颖光说,在她的中学,一旦学生出现高危的信号,心理老师一定会征求同意,明确告诉学生这个部分属于保密之外,需要跟家长或者班主任沟通。如果不是高危情况,学生找心理老师咨询,不会跟班主任透露。
心理老师配备不足,也是学生无法及时得到帮助的原因之一。龙立菲任教的学校一共有三千名学生,但仅有一名专职和一名兼职心理老师。纵观整个县城,她发现这样的问题普遍存在,最好的学校也只有两位全职的心理健康老师。谈话中,一名江浙地区小学心理老师黄玲也自侃是“独苗”。
心理老师的工作精力却被大量侵占,他们被要求做许多兼职工作。方文静是湖南一所九年一贯制学校的心理老师,除了心理工作,她在学校里还兼职了主课和行政岗,“每天忙得像八爪鱼”。
应对检查的材料工作更像是方文静的工作重点。黄玲也有相同的困境,她说,课上得好坏不重要,重要的是写活动新闻、站岗值周、配合上级检查搞材料,以及做学校安排的其他杂事。
黄玲说,校长在会上已经明确说过,出了问题不会保护老师。她很清楚,这些留痕工作是为了保护学校和老师不被追责,或者说,也是保护她自己。
在安全防护问题之下,中小学心理老师的职能愈发显得尴尬。刚参加工作一年,方文静自觉热情已经被消磨了很多。无力感时不时袭来,她只能自我安慰,“把材料做得美美的,洗洗睡吧。”
“不过我是真的很想做点什么。”方文静补充道。
锁朋也注意到,学校老师的压力非常大,“防自杀不应该只是学校的工作。”锁朋认为,心理问题发源于社会, 而这些前端问题是学校心理老师很难解决的,需要家庭、医疗、学校和社会的支持。
如何降低青少年自杀率?锁朋认为最重要的是,创造一个具有人文关怀的环境。
锁朋的工作核心便是帮助青少年重新理解生命的价值,“不管我吃什么、穿什么、做什么事情、学习好坏,我有权利活下去,可以享受阳光、空气、爱和温暖,并且拥有各种方式追求幸福。”
“亡羊补牢”
当心理层面织起的隐形防护网仍然拦不住坠落的学生时,物理层面的有形防护网就应时而生。
2023年,心理老师龙立菲的高中也在走廊加装了防护网,她还注意到,她所在的县城很多高中都加装了。
东部地区一所学校的校匾下写着“安全第一,预防为主”的标语。澎湃新闻记者 陈媛媛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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