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弃普高读职校会后悔吗

放弃普通高中去读职高或者中职、中专等，也就是走职业教育的路径，一定是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吗？

今年6月，中专生姜萍被全民关注，其中一个被注意到的细节是，她中考621分，达到普高录取线，但选择去读涟水中专。据涟水中专介绍，姜萍之所以选择中专，是她对服装专业比较感兴趣，并且要好的同学在这所学校就读。而也有说法指出，姜萍因为学费问题选择了中专，放弃普高。

中专学历涵盖的学校类型包括中专院校、职业高中、中等职业学校和技术学校。2022年4月，我国新修订《职业教育法》，强调职业教育和普通教育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即便如此，很多人仍对所谓「普职分流」存有焦虑，甚至对职校生抱有偏见。

仍有一些人，就像姜萍一样，中考达到普高录取线，但放弃了普高，转而选择了很多人惧怕「流向」的职业学校。

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数据，2023年，我国初中毕业生达到1623.6万人，其中616.5万人接受中等职业教育，接近四成。庞大的群体不应被贴上边缘化的标签。

他们为何选择职校？真实的职业教育是怎样的？又有着怎样的求学和职业通道？以及，在就业环境发生变化的当下，我们该如何重新看待和理解职业教育？

《人物》找到了4个放弃普高选择职校的人，他们有的刚刚毕业，有的已经工作几年，有的仍然在读。对此，他们有自己的答案——

「普高退学读职高，

我还是上了本科」

安徽宣城林雪儿2019年中考

我至今还记得中考出分的那天。

当时住在一个好朋友家，俩人一起查分，我考到了583分，过了普高线，马上打电话给我爸，我爸特别高兴。相比之下，我的朋友考得很差，当时他爸在山东，当天开着车就跨省回家，带着她去找学校打听情况。

对于考上高中，我本不抱那么大的希望。我们县城大概三所（中等）学校，一所是公立的重点高中，一所是私立的普通高中（普高），还有一所公立的职业高中（职高）。重点高中的分数线特别高，基本上和私立的普高相差六七十分。我中考是在2019年，我还记得，大概七八百个「尖子生」会去重点高中，四五百个人去私立高中，剩下的1000多个人都去职业高中了。

我比较偏科，数学根本没有天分，从初一开始花钱补习数学，补了3年，爸妈给我花了2万多元，但到了初三数学成绩还是不及格。但我的政治历史都很好，听课以后几乎不用背，考试就能考高分。最后，我的成绩能够过普高线，觉得很惊喜。

那时，我打心里是不想读职高的。初中时候老师都让我们冲重点高中（我们县里的重点高中本科率有96%），都觉得成绩不好的「差生」才去上职高。出完分数以后，我觉得尘埃落定了，未来一定很美好。

好景不长，开了学，我根本没办法适应高中的生活。高中的知识，我根本听不懂，像听天书一样。教学环境还很严苛，晚自习3个小时，有些老师连厕所也不让去上。我心里已经有点没法承受了，晚上睡不着觉，只是闭着眼睛到了天亮，头发一把把掉。我给我妈打电话哭，觉得「无论如何都要离开这里，不管接下来读什么都行」。

后来可能真是心有灵犀吧，在普高上了一个月以后，老师突然找我说：「你妈妈说你身体不舒服，想把你接回家休息一下。」我当时没和我妈说过不想读书了，只说「我在这儿很辛苦，我想回家」，听到这个消息我眼泪都流下来了。

当时家里有个亲戚给了我妈一个建议，说让我去读县里的职高，本科升学率还有30%。那个亲戚的妹妹当年就是读职高的计算机专业而后考上合肥一个大学的本科，现在年收入很高。

于是，从普高离开后没几天，我就转学去职高了。

从普高收拾行李离开，室友们都问我：「要转去哪里？」我说：「职高。」她们每个人都很诧异，但我心里却很开心。

我爸当时知道我要去读职高，非常不乐意。他觉得我至少应该把普高读完，但没想到我主动去了职高，给他丢了脸，后面一整年都没跟我说过话。

我至今仍然觉得读职高是正确的决定。去职高报到的第一天，校领导专程来接我，带我去办公室，给我推荐专业。他当时说了好几个专业，比如农艺、会计，但是这些都要学理科。旅游管理算是众多专业里涉及理科比较少的，领导看我当时比较内向，说「读这个专业可以锻炼你的口才」，于是我就这么读了旅游专业。

来到职高，学习突然轻松了很多。周五下午2点半就放学了，周日晚上再回校。第一周放假回学校，我妈问我：「你在学校还适应不？」我没有表现得很开心，但心里暗喜。

但我在职高也很快迎来了新的危机。因为我是普高转来的，成绩比大家要高出许多，宿舍一个同学联合其他同学孤立我。印象比较深的一次，是不让我洗澡，有人故意在厕所里洗衣服，洗到晚上12点钟才开门。

人际关系这个难题几乎一直存在。到了高二，我调到新宿舍，有了好朋友，但这个朋友经常让我无条件帮她做事情。有时候让我叠被子，让我打扫卫生，她会说：「你不是我朋友吗？为什么不帮我呢？」

图源剧集《少年的你》

记得刚上职高的时候，我其实还是很有野心的，定下了一个目标，就是读中专也能考上本科。我爱看书，下课时会有同学走过来阴阳怪气地说：「这么努力？又在看书呀。」

高一期末考试，我考了第一名，很开心，因为我好像从来没考过第一名。我觉得自己比从前更自信了。

职高三年除了学语数英的文化课，就是学三门专业课——中国旅游地理、旅游概论和导游实务。除了课本以外，我们还会学技能，包括餐饮、客房和导游。技能课让我印象深刻，尽管我们班的同学不喜欢文化课，但一到技能课都非常活跃和快乐，因为可以到实训室去学真正有用的东西。

比如餐饮，我们要学习20分钟内把一大桌子摆好。看台离桌子多少米，酒杯离桌边多少厘米，都是有讲究的。导游课，会让我们站在一个看台上，聚光灯打过来，我们就开始说导词。客房课，我们要学怎么铺被子、套枕头，一次性把床单撒开，四个角垂直落地，中间没有褶皱。我们班一个女生真的铺得特别好，第一节课，老师演示了一遍，她就能做到一模一样。高三她去酒店客房部实习，3个月后回来说她挣了1万元，当时我们都羡慕死了。

当时职校也是分高考班和普通班的，高考班的同学未来都要参加职校的对口高考，这是上大专或者本科的途径之一。我们的学校想让大家多读点书，不希望同学读完职高就早早出去打工了，所以没有普通班，都是高考班。

我到了高二才知道这个对口高考是考什么。考试就是语数英合卷，专业课合卷，还有技能展示，满分750。职高考本科可能比普高考本科还简单。英语就是初中英语的水平；语文考一些字形字音、改病句、文言文和阅读理解之类的，但是不写作文；数学难度没有普高大。专业课的考试就和大学的很像，有选择题和论述题。

到了高三我才紧张起来。当时我们班上有2/3的人已经出校实习了，他们不选择高考，只有1/3的学生要坚持到底。我当时很焦虑，专门在校外租了房子，每天早上6点起床，先读书，读完背文化课，学累了就写卷子，写累了又背专业课。中途得了一次急性阑尾炎，我白天还在坚持学习，晚自习下课以后才去挂水。那年我高考准备了应该有13个月。因为疫情，文化课的统考一延再延，最后全国普通高考结束了，我们还没开始考，那叫一个煎熬。

当时大专单招考试和对口高考是同步准备的。我报了一些比较好的大专，比如芜湖职业技术学校和安庆职业技术学校，但一个都没考上。我非常伤心，从16岁开始，我的生日愿望就是考上本科。你说大专没考上，不就是让我一定考上本科吗？我觉得老天爷想让我读本科。

文化课和专业课是分开来考的。我还记得高考文化课那天我特别紧张，紧张到睡不着。数学题有3道题不会写，12分没有了。英语的选择题，我也感觉看不懂，更崩溃了。考完我整个人还是无法放松的状态，当时我想「我肯定要复读了」，感觉我这辈子应该是完了。

结果一个星期后查成绩，当时看到自己文化课分数是268分，我激动得流眼泪，按照往年来说260分上本科是没问题的。再后来专业课考完，成绩加一起是641分。几天之后，分数线出来，是638.9分，我在家兴奋地大叫，我妈说：「不要大喜，不要大悲。」我说：「又不是你上了本科！」

对口高考是这样的，本科院校会细分出一些专业，招收职高升上来的同学，我选择了省内某所师范大学的旅游管理专业，这个专业有对口班，有本科班，我是对口班，现在已经是大二学生，毕业一样可以拿学士学位。

上了大学的感觉非常好。可能是从普高上来的同学都对这样的学习比较熟悉了，所以表现得比较淡然，而我们对口班的课堂氛围却非常活跃，英语老师表扬了我们对口班的同学，还说下学期申请继续带我们对口班。

我还是能意识到对口班和本科班之间的区别，我们的英语课本是新起点的，他们是新概念，而新起点难度会更小一点。我们职高3年没写过作文，在语言表达上是有缺失的。所以我对考研考公基本上死心，心里清楚要加倍努力才能够缩小真正的差距。

对未来，我还没有太多细致的规划。我已经考了导游资格证，或许再不济也能去做个导游。现在回想起来我的职高生涯，我一点都不后悔。职高让我变得更自信，也更坚韧。它还改变了我的职业观念，让我觉得导游、客房服务员和医生等职业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为人民服务的，没有三六九等。

我学会接受命运的所有安排。

图源剧集《

凪

的新生活》

「我对考本科没什么执念，

目标就是赚钱」

广东深圳冼瑶2020年中考

知道自己要读职校后，我记得自己哭了三天。但我妈和没事人一样，非常淡定，像天塌了都没事。她问我：「说实话，你想上普高，你受得了吗？」

我初中在深圳罗湖区最好的中学之一读书，但比较厌学，成绩一直在班级下游。后来因为身体原因，我休学了一年，回来以后慢慢把成绩追回了班级中游，但还是吃力。我中考那年是2020年，当时深圳的中考，满分是450分。我们是先报志愿，再考试。

当时我填志愿的时候，先是填了几所普通中学，我妈看了以后直摇头，她说：「如果你读这所高中，那还不如读职校。」我把那几所高中都改了，兜底的那所普高的分数线是359分。中考完我和我妈一起查分，看到分数刚好是359分。我记得自己当时都崩溃了，因为在深圳，录取至少得比分数线高出个几分，擦边是没法上这所高中的。而其他能上的高中我又没填。志愿再往下录取，就是深圳第二职业学校（简称「深二职」）——这是我妈帮我选的学校。

深圳第一职业学校算是深圳第一的职业高中，但没有住宿，深二职离我家远，但有住宿，所以我妈选了深二职。深二职的分数线是330多分，我妈最后帮我选择了看上去比较好的电商专业（跨境方向）。

我当时很不理解啊，这真的太吓人了，从小被灌输的观念是「不读普高你这辈子就废了」。我那个时候就觉得我这辈子要废了。但我爸妈反而在笑，我妈说：「你有那么多爱好，读职高好了。」我知道爸妈对我的期待就是开心地活着。

我初中就开始玩自媒体，12岁时自学Vegas（视频剪辑软件），在B站做「文具区」的UP主。当时我比较喜欢收集文具，买了很多品牌的笔，拍视频不露脸开箱展示各种文具，一开箱就是一百多只笔。当时最火的视频播放量有几万，在「文具区」这个小众赛道算是比较大的UP主了。我还接到了食品的广告，好像是120元一个视频，但也算是在自媒体上变了现。

从那时起，我就想着怎么挣钱。我还喜欢动漫，经常逛漫展，喜欢Cosplay。为此我还看了很多化妆的视频学习化妆，每次化好我就把妆面发在QQ空间。我在我们那个圈子算比较「社牛」的，告诉大家「漫展可以约妆」，一个女妆40多元，男装会繁琐一点，加个10多块，慢慢地就会有人来找我约单。

暑假是漫展的高峰期，可能会有五六个展，一个展子挣一到三百元不等，从早上七八点开始在展馆帮人化妆，化到下午。赚了钱又开始买文具拍视频，反正就是爱玩爱买。

我爸妈一直都很支持我。我去漫展演出经常要带好几套服装，JK制服或者西服什么的都比较贵，但他们都愿意给我买。他们觉得反正我不爱学习，那也别躺在家里，爱玩啥玩啥。

选职高或者也是出于类似的想法吧，他们对我没有施加太多压力。我还记得上职高第一天，我一个初中学长微信问我：「你考去哪里了？」我好尴尬，都不敢和他说我上了职高，就回复了他「哈哈哈哈哈。」

那天，在职高的印象很深刻，因为光绕着校园就走了一个多小时。学校环境很好，天气也很美。上学第一天，老师让我们填一个单子，说填完以后就免学费了。看到学校装修得这么好有点吃惊，这是不要学费就能读的学校吗？我们女生宿舍3个独立卫浴，教室的遥控器还可以用来操控窗帘。我被震撼了。

学校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