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贺晓钟这样的火柴技工,全国范围内顶多五六十人。他们自称“老火柴”。
贺晓钟觉得,自己的一生就是火柴行业的一生,青年时一起努力爬坡,壮年达到繁荣顶峰,中年走上没落之路。
文|新京报记者杨静茹 实习生王雅君
编辑|苏晓明 校对|陆爱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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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晓钟的右手中指断了一截,后长出来的椭圆形指甲顶在指尖。因为常年劳动,他手上的关节突出,指缝和掌心的纹路渍进了黑色的油泥。
在火柴厂工作了36年,7年前的事故是这位54岁的机修师傅最大的遗憾。
那天糊火柴盒的机器出现卡顿,为了检测故障,贺晓钟蹲下身把手伸进运行中的机器。这台糊盒机已经工作十年以上,经过多轮改装维修,他以为的安全位置被人重组。
伴随“咔哒咔哒”沉闷有力的声响,半人高的车床以每分钟115-120次的转速运转,拇指粗的钢铁推纸器准确打中他右手中指的前三分之一。他还没反应过来,“断下来的一截直接掉进了下边的机器里”。
“做了一辈子火柴,过去厂子那么红火那么忙的时候从来没受过伤,这些年越来越不景气了,反倒留下这么个遗憾。”贺晓钟记性好,也善于讲述,只是脸上看不出悲喜,语气平静得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如今伤口早已愈合,新指甲在和机器摩擦间变得坚硬污浊。那台糊盒机被淘汰下来堆在四面露风的库房,他站在落满灰尘的机器旁边说“人嘛,能上能下。”
火柴厂曾是遍地开花的企业,上世界八九十年代,带着红、绿帽子的火柴棒养活着全国130家国营企业背后的上万家庭。车间里三班倒的工人用汗水换得体面的收入,享受旁人的羡慕和尊重。
从九十年代中期开始,打火机普及、点火技术发展,顺应市场的“国退民进”口号在全国叫响。贺晓钟说,那么大的厂子“说垮就垮了”。
几经辗转,2007年他来到湖南常德火柴厂,这是湖南最后一家火柴厂。全国还有十家左右类似的私营厂子在逐年下滑的销量中勉力维持。
贺晓钟觉得,自己的一生就是火柴行业的一生,青年时一起努力爬坡,壮年达到繁荣顶峰,中年走上没落之路。他希望火柴能再坚持五年,起码让他到60岁能从这个行业退休,“那也就完美了”。
“火柴还有人要啊?”
常德火柴厂距离常德市区半个小时车程,位于鼎城区石板滩镇毛栗岗村,村民种植花木为生。
厂子藏在林中,门口没有招牌,两侧的两间瓦房上都写着“商店”。其中一间的窗户用暗红色木板封住,竖着写了两遍:暂停营业1000天,落款是2015年。另一间也上了锁,店主中午晚上才来照看一会儿。
院子里几乎看不到人走动,只有车间的机器轰鸣传到百米之外,预告着这是一家仍在生产的企业。
电工刘子军常穿一件旧的发黄的蓝色工作服,时不时到车间转转,确保电路安全和电机运转。他八年前从江西老家来到常德火柴厂,正赶上改造生产线,提高机械化程度。老旧机器从倒闭的国营大厂收购回来,他连夜维修电机铺设电路。
一根火柴从划燃到熄灭不过几秒,从树干到成品火柴则要经过十四道工序、十数台大大小小的机器。
制梗车间的工人将直径40cm左右的树干削皮,架上机器刨片,送进长约14米、高3米的切梗烘干机。覆满黑色泥污的炮筒状机器一头吞入用作燃料的废弃木材,另一头瀑布般倾倒出细小、干燥、均匀的火柴梗。
鼓风机把成堆的火柴梗吹进上药车间,四台连续机把成筐的火柴梗码整齐送进传输带,蘸上红、绿、黑色的燃料,烘干盛盘。火药味刺鼻,开机工和上药工的手套、口罩上粘满颜料和木屑。
厂房有4米多高,修建于2000年。墙上的腻子开裂露出斑驳的石灰墙面,烟灰、木屑和蜘蛛网互相覆盖。2012年的“车间质量指标和考核方法”贴在墙上,缺了大半张,右上角耷拉下来落满了灰。
火柴属于劳动密集型行业。连续机里出来的成型火柴进入装盒打包程序,码梗、理盒、装盘等细微的工作把60多个女工捆绑在有限的走动空间里。每天早上六点左右一开机,轰鸣声起,人就成了机器的佣人,一刻也不能停下来。
李阿姨是贺晓钟的爱人,也做了三十多年火柴。生意好的时候做过管理,订单下降、人员缩减,她又回到制盒、装盒车间。李阿姨干活利落,穿一件粉红色围裙跟着机器飞快地转圈。“我们这工作好辛苦的,每天像打仗一样。”她一说话圆鼓鼓的脸颊上总挂着笑。
她的工资按件领取,小盒摆进大盘,一盘250盒拿2毛4分钱,一天的基本工作量是400盘96块钱。女工们随手在墙上、废纸上记录数量,多的时候450,少的时候也有420。为了多拿工钱,她们每天工作十个小时,中午凑在工位上吃饭。
对于火柴厂的工人来说,累是好事,有活做才有钱拿。
广东人凌显海十八年前接手厂子的时候,大批国营火柴厂在国有企业改革的浪潮中倒闭,他买下广东、广西、云南、福建等地的十几个火柴品牌,从这个村间小厂向各地送货。
凌显海在广东做过几年火柴销售,后来转做物流,1999年偶然重回火柴行业,创办了常德火柴厂。
当时平均每年生产二十万件(一件指一箱一千小盒),工人最多的时候达到两三百人。如今年销量滑至四五万件,忙时也只有七八十人。“火柴的利润很微薄,现在每件还不到五毛钱。”凌显海说。
今年过年,刘子珍带了几包火柴回老家,朋友听说他在火柴厂上班,惊奇地问他,“真稀奇,还有人要火柴啊?”
“同是火中人”
贺晓钟跟工人们聊火柴工艺的时候爱用“我们厂……”来举例子,大家都懂他说的是湖南怀化的洪江县火柴厂。
1981年他高中毕业,进入父亲工作的洪江火柴厂当学徒工。“那时候我们名声大啊,跟外地人说洪江县他不知道在哪,说洪江火柴厂就都明白了。”
18岁的工人只有一个念头:把厂当家,努力工作。贺晓钟有文化,肯吃苦,很快当上了机械维修班班长。他到武汉参加全国范围的火柴机械工艺培训,和来自湖北、四川、贵州等多个省市的行业技术骨干一起钻研理论和技术。回到厂里他被提拔为车间主任,“我那个车间就有一百四五十人。”
和当时的其他国有大厂一样,洪江火柴厂有配套的商店、幼儿园、医院,作为双职工家庭,贺晓钟分了一套两室一厅的住房。
工人们干劲十足,三班倒地服务不停转的机器。他们生产的火柴给千家万户带去光明和温暖,轻轻一划就可以生火做饭、取暖、点蜡、吸烟。1988年,销量逐年递增达到顶峰,外地来的进货员住在县城招待所,“进货的车就在厂里等着,卖得什么都不剩。”
厂里赚了钱购置了两台小轿车、八台送货车,一年四季变着法给职工发福利,冬天发鸡蛋、白糖,夏天发绿豆、西瓜。
对于二十多岁的贺晓钟来说,火柴不只是一个饭碗,更是一份事业,超越了单纯的物质层面,带给他巨大的自豪感和荣誉感。云南同行到洪江火柴厂交流学习,他刻了块牌匾挂在车间:同是火中人,友情红似火。
90年代初,贺晓钟第一次见到一次性塑料打火机,这个将深刻改变火柴行业命运的小东西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那时还是液体打火机,靠打火石点燃,我拨了几下滑轮都没有打着。”他把“又贵又难用”的新产品扔在一边,又把火柴揣进兜里。
1992年国有企业改革进入民众视野,大小规模的私营火柴厂建立起来,以低廉的产品价格冲击国有厂家。火柴的单件利润微薄,销量下跌意味着国有企业将无力带动庞大的体系转身。
另一方面,打火机工艺在两三年间迅速发展,透明的花花绿绿的火机摆上柜台,火柴显得沉闷守旧。
贺晓钟记得转折来得很快,百货公司不再包销,眼看着库存积压起来。工人从三班倒转为两班倒再到一班倒,800人的企业到1995年只剩下400人。
“总觉得困难是暂时的”
常德火柴厂有六名机修师傅,他们来自东北、河南、江西和本省其他城市,吃住都在厂里,是骨干力量。
远离城市的厂区生活条件有限,紧挨着车库的一栋三层砖房就是职工宿舍。贺晓钟和爱人住在一个十平见方的房间,因为阴暗,四月份走进去依然觉得清冷。
他们在房间外的平台上摆了一排花盆,种着油麦、小葱、韭菜,旁边支了个案板算是厨房。每天中午十二点,贺晓钟用火柴把从车间拿来的废弃木料点燃塞进柴火炉,开始炒菜。
作为机修师傅,他的时间机动,有空做好午饭送给生产线上不停机的爱人。其他师傅都开玩笑叫他是“五好丈夫”,他也不答话,“出门在外,两个人不互相照顾还能依靠谁?”
这不是贺晓钟第一次背井离乡。
1995年,洪江火柴厂开不全工资了,他和爱人月收入五六百块,儿子一上小学,“每个月还剩几天甚至一个星期就没有钱了。”他开始利用下班时间接点机修的零活。
有时候几个月攒出一点钱买一只鸡,拿回家先给儿子和爱人吃,贺晓钟就挑一点骨头和调料尝尝味道。
体面的生活难以维持,火柴的荣光熄灭,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动了离开的念头,远赴珠海打工,从事塑料加工。
“我一出广州站,感觉天塌下来一样,好茫然,话也听不懂,到处都是‘发展有限公司’,在内地挂的都是政府、工厂的牌子啊。”
在珠海待了半年,他接到老厂长的电话,希望他作为骨干力量能回去振兴厂子。广东一千块工资和回家四百块工资之间,他重新选择了火柴。“对自己的厂子有感情啊,总觉得困难是暂时的,能有尽头。”
厂里另外五位师傅与贺晓钟年龄相仿,经历类似,他们年轻时作为最精干力量创造过一个行业的鼎盛,人到中年轻易接受不了它的衰败。当成千上万的工人另谋出路的时候,他们辗转在一个个开张又倒闭的火柴厂之间,渴望再创辉煌。
江西的师傅曾经去过山东的两家火柴厂,关门了换一家,又关门了再换一家。东北的师傅一路南下,见证了火柴名城泊头的几家私营火柴厂逐渐消亡。
厂长凌显海不懂技术,眼盯着全国的行业人才,合适的时候不惜用高薪挖过来。这才有了现在几位师傅用好几种方言讨论工艺的场面。
“我现在是和火柴相依为命”
贺晓钟回到洪江火柴厂加入到股份制承包的进程中,这次除了生产,他也跑销售、配送,去过云南、广西、湖北、湖南的多个城市。
挣扎了将近十年,终于没能看到厂子复兴。2004年,洪江火柴厂停止生产,随后政府工作组进驻商讨破产事宜。
《中国劳动统计年鉴》显示,2003年年末湖南城镇登记失业人员数量超过37万。贺晓钟和爱人也将要加入这个行列。
“人总希望自己从事的行业能够红火、能够兴旺,做起来有一份自豪和荣誉感,但是企业搞成这个样子不是我们个人因素,是整个社会的发展趋势。”2006年,贺晓钟拿着每年四五百元买断工龄的钱,彻底告别了曾经带给他骄傲和尊严的厂子。
年过四十,他不想再过漂泊的生活,也没有心力重新开创一门事业,对火柴行业的感情从舍不得离开变成没办法离开。下岗后,他辗转省内两家小型火柴厂,2007年来到常德。
这里的师傅们从各地而来,据他们说,常德火柴厂是目前国内规模最大的火柴厂,有四台上火药的连续机,也就是四条生产线,其他很多作坊只有一条。
更稀有的是像他们这样的火柴技工,全国范围内顶多五六十人。他们自称“老火柴”。
“老火柴”每天打交道的机器都收购自倒闭的国有企业,这是最后一批机器了,国内已经没有火柴机械厂家,也买不到配套的零配件,修理故障完全依赖他们的双手。
“我现在是和火柴相依为命。”贺晓钟希望火柴能再坚持五年,“如果我到60岁能从这个行业退休,那也就完美了。”
大多数了解火柴行业现状的人都有这种不安定感。当地摄影师陈正军两年前偶然知道了常德火柴厂,为了记录最后的火柴人,他跟拍了两年。
“这个东西真是有一天是一天。”他说,从使用角度看,火柴被淘汰不稀奇,“但是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应该被保护。”他建议向文化产业转型,生产与旅游、礼品相关的文化产品。
这也是凌显海接下来扭转销量、提高利润的措施。厂子的现有客户都还是他多年积攒的批发分销商,大多销往云南、贵州贫困山区,或者供寺庙敬香点火。这两天,他正着手开设一个网站,开辟新的市场和销售模式。
贺晓钟乐于为厂长的计划出谋划策,他知道这很难,但可能是唯一的机会。“科学技术发展了,不可能再倒回去,我们只能尽人事。”
2008年,他最后一次回洪江火柴厂,厂子已经卖给房地产公司,工人们正在砸机器,他和凌显海从中买走几台。“挑机器的时候心里特别难受,那是我自己的车间啊。”
昔日几十亩的厂区萧条破烂、杂草丛生,“看着说不出的滋味”。他希望抓住哪怕一线希望延长火柴的寿命,五十多的人了,不想再体会那种心寒。
洋葱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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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多久没用过火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