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给妻儿写下“是我剪断我自己生命的线,你收起你的泪珠。永别了”的那名无名战士,是在幸存的377人当中,还是在牺牲的43人当中。他的生死,一如他的姓名,以及那些被捆扎起来送到外面的书信一样,都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
但我们知道他曾经爱过一个人,有过一个家庭,并且为了他的家人以及他们生活的这片土地浴胆奋战过,想象他披肝沥胆英勇杀敌的不屈战士的样子,与想象他怀抱妻子,抚弄孩子的为人夫人父的样子,都同样可亲可爱,也都写进了那封他以已死之人的觉悟写给生者的书信中。
一刹那几多生死,那些有名的,无名的,那些写下的、沉默的,都在这场战争中走向了自己或辉煌、或沉寂,或壮烈、或平静的结局。那些抗争着的、不屈的、被遗忘的,往往聚集在同一个人的身上。因此,在最末,或许应该引用一位同样无法得知名姓的战士留下的文字,我们知道这位战士喜欢上了一位十九岁的护士,他们在战场上相识,彼此悦慕,却从未向对方表白,因此这位士兵只得将自己的思慕写在随身的日记本上。我们知道他一直很幸运,从未挂过彩,被同袍称为“福将”,我们知道,在他记述的最后一场战斗中,他所在连的赵排长阵亡了,第四连的连长挂了彩,但整个连里挂彩的不过八十人,然而“弹药不足,没有后援”,我们知道在这场战斗中,连队的杨排长躺在他的身边,“腿部的伤,大概要锯”,我们也知道,他所深深恋慕的那名可爱的女护士,很可能死在了这场战斗中。就在他日记最后的那一页,两个日本兵冲了进来,将他撞倒了。
我们不知道这场日记中未写完的战斗的结局,就像我们不知道他的姓名一样。我们唯一知道的是,他已经死了,因为这本日记是在难民区的旧衣摊的一件血衣中发现的,据卖衣人说:“是从死守南市的士兵尸体上剥下来。”
或许我们对他无法再知道得更多一点。但或许——这一点应该是毋庸置疑的:
彼此相爱的人终会重逢——即使,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姓名。
《八佰》中牺牲的战士。
弟弟,我已用这许多不美丽言语
算是诗来追悼你,
要相信我的心多苦,喉咙多哑,
你永不会回来了,我知道,
青年的热血做了科学的代替;
中国的悲怆永沉在我的心底。
啊,你别难过,难过了我给不出安慰。
我曾每日那样想过了几回:
你已给了你所有的,同你去的弟兄
也是一样,献出你们的生命;
已有的年轻一切;将来还有的机会,
可能的壮年工作,老年的智慧;
可能的情爱,家庭,儿女,及那所有
生的权利,喜悦;及生的纠纷!
你们给的真多,都为了谁?你相信
今后中国多少人的幸福要在
你的前头,比自己要紧;那不朽
中国的历史,还需要在世上永久。
你相信,你也做了,最后一切你交出。
我既完全明白,为何我还为着你哭?
只因你是个孩子却没有留什么给自己,
小时我盼着你的幸福,战时你的安全,
今天你没有儿女牵挂需要抚恤同安慰,
而万千国人像已忘掉,你死是为了谁!
——林徽因《哭三弟恒》
1941年3月14日,林徽因的三弟林恒在成都空战中牺牲。在写给好友费慰梅的信中,她如此写道:“我的小弟弟,他是一个出色的飞行员,在一次空战中,在击落一架日寇飞机以后,可怜的孩子,自己也被击中头部而坠楼牺牲了。”梁思成匆匆赶往成都,收敛林恒的遗体,埋葬在一处无名墓地中,他回来时,将林恒的遗物:一套军礼服、一把毕业时由学校发的佩剑,小心翼翼用黑布包裹起来,藏在衣箱的最底层。他还从林恒的遇难处带回一块飞机残骸,后来,林徽因将这片残骸挂在了自己卧室的床头。
作者/李夏恩
校对/付春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