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想一下，一位女性被AI肆意换脸生成色情图像，进而被陌生人围观、羞辱。作恶之人隐身在匿名账号背后，极少受到惩戒，只需点击删除，一切痕迹都消失了。

今年8月韩国曝出“N号房2.0”事件后，中国版“N号房”受害者的故事也陆续浮出水面。欧阳潇潇是公开发声的中国受害者中罕见获胜的案例：加害者最终被行政拘留10天。她的故事和经历尤为珍贵，成为许多受害者的维权范例。从这些女性愤怒、痛苦但勇敢的回述里，可以看到，在AI热潮时代，深度伪造技术如何被用作恶行，让侵害变得更隐秘、便捷，而人类世界的道德、法律以及某些落后的规则尚未能追赶上这种变化。

潇潇的平静生活被一则私信打破。7月9日，一位叫小雅的女孩告诉她，有人自称潇潇男朋友，盗用她的照片在Telegram的群组传播。为了确认这不是恶作剧，潇潇向小雅要来截图，发现自己的写真照片底下全跟着侮辱性话语。Telegram是一个跨平台的即时通信软件，用户可以相互交换加密与自毁消息，发送照片、影片等所有类型文件。

潇潇21岁，刚从大学毕业，在河北从事医疗相关工作，闲暇时做模特兼职，也是小红书的写真博主。她已经两年没谈恋爱，没有所谓的“男友”。为了揪出作恶的人，她拜托男性朋友杨楷帮忙查证。杨楷在X（原Twitter推特）上找到一个假借潇潇名字的“仿号”，这个虚假账号更新了三四张潇潇的照片，以及一条合成视频。视频中先是真实的潇潇穿着古装跳舞，后面则嫁接了一段AI伪造后的不露脸淫秽视频。

拿到最基础的信息后，潇潇咨询了律师，并于9日晚上八九点钟到离家最近的派出所报案。警察带潇潇做了笔录，但还需要她本人梳理详细的事件经过并提交证据。回家当天夜里，小雅传来消息，通过套话Telegram的“仿号”主人，得知对方除了知道潇潇的真名、毕业学校、所学专业、家庭住址外，还知道她有一个表弟在读高中。凭这一点，潇潇初步怀疑是身边熟人所为，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个人的脸。

为了锁定对方身份，杨楷继续尝试套话。对方上钩了，编造与潇潇读高中时相识并在宿舍发生关系的谎言。转折点是对方发来的一张图，通过识图功能，对应上了欧阳潇潇之前的怀疑对象李勇平，此前追求过她。在潇潇的印象中，她和李勇平之间从未产生过实际矛盾，最可能的解释是对方“因爱生恨”。

8月16日的一个早晨，潇潇骑电瓶车离开家。暗处的监视她并未察觉。在一辆白色的私家车上，李勇平目睹了潇潇进入视野又迅速驶离的过程。很快，女孩的手机上弹出一条微信：我看见你了。四天之后，李勇平被行政拘留。

李勇平圆脸，戴眼镜，身高不到1米7，在河北当地做导演工作。最初的那次约拍，两人只有工作上的交流。半年后，李勇平开始追求潇潇。他表现得很贴心，但潇潇一直没答应。2023年6月，潇潇明确提出不再继续接触。李勇平要求见上一面，最后的那次面谈中，潇潇分析两人的“不合适”，希望他尊重决定。之后近一年，他们再无联络。

7月10日，潇潇基本确定暗中盗取和伪造她照片的人就是李勇平。她的生活秩序被彻底打乱，一方面急于找出李勇平作恶的证据，另一方面还要和其他骚扰者拉扯。等待警方调查结果的那一个月，是潇潇最为焦虑的时候，她隔三差五打电话询问进展。直到8月20日，潇潇再次接到警方通知，李勇平被行政拘留10天。

行政处罚决定书显示：今年7月份，违法行为人李勇平将多张由欧阳潇潇脸部合成的淫秽图片并配文发布于其外网账号上。即便如此，潇潇还是觉得自己足够幸运，遇到了主动提醒且愿意帮助自己的陌生人小雅。事后来看，潇潇的成功维权在某种程度上有难以被复制的偶然性。朋友们的支持和帮助尤为重要——他们熟悉海外不同社交平台的功能属性，多次变换策略，只为找出加害者。

伤害究竟以什么具体的场景发生，加害者又是怎样的人？随着采访深入，更多信息涌现出来。10月初，距离事发3个月后，潇潇此前受害的群组内又多出了130多人。这是一个以传播、造谣、意淫熟人照片及生成色情图像为主的聚集地。群组成员品评照片中女孩的长相和身体，鉴定哪些人符合自己的性需求，将女性视作物品随意拣选。

律师马泽恩在过去代理案件中接触过形形色色的加害者，大多是20至30岁的年轻人，以大学生为主，其中不乏名校学生。也有加害者是没有任何目的的偶发性作恶。熟人间的作恶大多不以牟利为目的，而是泄愤或追求刺激。他们在现实生活中大多光鲜，甚至被认为优秀，由于不太敢追求女生，或追求不到自己喜欢的女生，出于一种“得不到就毁掉”的阴暗心理，实施对追求者或前任女友的报复。

国内究竟有多少像欧阳潇潇这样的受害者暂无准确统计数据。90后阿闯在2008年就有过类似遭遇，当时她18岁，在QQ空间更新相册和发表“说说”。某一天，男友和几个姐妹同时收到一个陌生QQ号发来的十多张阿闯被P图后的裸照。由于当时法律意识不强，且不知晓对方身份，阿闯只能置之不理。

在未知数量的受害者之中，潇潇的成功维权像是洞穿了一扇窗口。但不是每个人都能精准找出加害者。8月底，韩国“N号房2.0”话题在国内社交平台登上热搜榜后，潇潇在网上公开讲述自己的维权过程。让她意外的是，一大批类似遭遇的受害者涌入她的私信求助。这些女孩报警后没有等来处理结果，甚至有人没有走到报警这一步。

重庆的研究生张蕾在今年9月频繁被陌生人添加微信、支付宝，受到严重骚扰。同样经由一位好心网友提醒，张蕾才得知自己的生活照、证件照、未打码的身份证照片和被AI换脸的裸照在多个Telegram群组中流传。人数最多的一个群组有6万多名成员。她尝试报警，但证据不足。她借了2.5万元委托律师协助自己立案，也同样几无进展。

25岁的代羽在半年前遭遇了一波IP为同城人的骚扰，当时没太在意。直到前段时间，她再次被一名陌生男性私信，才得知自己的照片被发在Telegram色情群组。代羽想获知更多信息，对方却保持沉默。她去了三趟派出所，拿着手机给工作人员看潇潇的帖子，试图模仿潇潇的经验自行查找加害者，但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11月上旬，欧阳潇潇被诊断为焦虑抑郁状态。回忆过去的几个月，她的感受从愤怒转向莫大的恐惧。担心被李勇平报复，她买来一根黑色防狼手电，每天出门上班时随身携带。8月30日，李勇平10天的行政拘留结束后，他的作恶仍在继续，只是更换了昵称和头像，删掉了账号上潇潇的合成视频，不在群组里发布照片，只用文字引导其他群成员私聊。11月9日，潇潇二次报警，但又绕回到第一次的相同困境。这一次，她请了律师，正准备发起民事诉讼。

令潇潇最难过的是，她完成了所有流程上该做的事，却依然没有阻止坏人作恶。伤害从未停止，转而以一种更隐蔽的方式暗地里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