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正是基于一个更纯粹商人的理性判断和对风险的厌恶,他身上的红色港商色彩并不强烈,也更容易被人攻击。霍英东和何鸿燊在大陆受封锁的年代就进行了“红色走私”,他们和胡应湘等港商都在改革开放初就在广东进行基础建设投资,也享受过后来的“红色红利”。
这并不是说李嘉诚对于国家的认同感就更低一些,2008年李嘉诚去观看北京奥运会,让他激动的不是中国运动员如潮的金牌,而只是当他们从他面前走过时,他就已经难以控制情绪。他告诉身边人,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他很难想象中国会有今天的面貌。
许知远观察到李嘉诚身上有一种朴素的爱国主义,这一代人饱经动荡,对一个富强的中国有着特别的渴望,也对传统文化怀着情感眷恋。大陆对他来说从不仅仅是一个市场,也是一种身份认同、一个可以参与改变的地方。同时,他也是个内心骄傲的人。他可能隐藏自己内心的看法,却不会为了商业利益而放弃内在感受。
许知远说:“他对此刻中国的政治制度与社会情绪,都有自己的看法。他是一个有高度风险意识的人,他特别敏感于一个市场的政治与法治上的不确定性。他与大陆的关系,也多少象征着中国与海外华人社会的关系,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发生戏剧性的转变。在改革开放最初时,海外华人是改变中国的重要力量,他们也受到特别的礼遇。如今,情况在发生改变。”
李嘉诚之所以能成为李嘉诚,超出同辈顶级富豪,很大程度上和他的国际视野有很大关系,他有很多犹太朋友,对犹太人的理念相当认同。旗下维港投资也以善于发现以色列的高科技公司闻名,今年,他要在汕头大学成立“以色列理工学院”。
史塔威尔对李嘉诚有多年观察,在他看来,李嘉诚在选人用人方面,不会基于种族,而仅仅基于他们能为他做什么。虽然李嘉诚为他的华人背景感到骄傲,但他在经商与处理生意上的事情时,从未受限于文化差异。他很好地表现了什么是赚钱机器。
一位采访过他的记者告诉我,李嘉诚手下有两百多名高级职业经理人,可以随时出差去世界各地,处理公司事务。
他平均两个月就要去一家公司,一年要去4次英国。他很早就把两个儿子送到美国留学。
马世民(Simon Murray)是一名参加过法国外籍军团的英国人,1984年,李嘉诚为了让他出任和黄董事总经理,直接收购了他的公司,并让他开始把和黄的触角伸向海外。
汕头大学执行校长顾佩华是第一位外籍中国大学校长,他拥有加拿大国籍。2006年,李嘉诚对他说:“顾校长,中国在科技方面和世界还有差距。我们要让我们的学生掌握好英语,可以在第一时间掌握先进知识。”
李嘉诚甚至意识到汕头大学会有很多来自农村的学生,英文环境不如城市同学,专门追加了一笔资金用于小班教学。
财富的意义
每一年的6月,李嘉诚都会到汕头大学做毕业演讲,这是他雷打不动的一项安排,外界也能从他的演讲内容中了解到他的思想。有一次为了参加毕业典礼,李嘉诚推迟了一笔几十亿美元合同的签订。
在今年的演讲中他分享了作为华人首富的感受:“在过去数十年,别人给我的昵称是‘华人首富’,这是一个很复杂的滋味。我的一生充满了竞争与挑战,历程是好不容易的。常常要有智慧、要有远见、要有创新,怎不令人身心劳累,四方风风雨雨中,我还是不断在学习笑对人生,作为一个人、一个爱自己民族的中国人、一个企业家,我不断在各种责任矛盾中,尽了一切所能服务社会。”
也许是看到香港社会仇富心态的累积,他在演讲中特别提到这一代年轻人面对最大的挑战是社会不平等的恶化。他说:“每人有不同的能力和道德标准,恻隐足以为仁,但仁不止于恻隐。有能力的人,要主动积极,推进社会的幸福、改善和进步,这是我们的任务。不仅是对社会的投资,帮助和激励别人同时能丰盛自己的人生。”
汕头大学执行校长顾佩华此前是加拿大卡尔加里大学机械和制造工程系主任,因为赫斯基能源赞助了该校,他应邀去汕头大学做演讲。李嘉诚基金会董事周凯旋邀请了他,希望他能在这里做一些探索为国家提供经验。类似的话,后来李嘉诚也对他讲了。他清晰记得第一次见到李嘉诚是在校董会上,李嘉诚对教育发自内心的热爱坚定了他留下来的信心。
让他意外又感动的是李嘉诚每一次向汕大捐赠的资金都超过学校的申请,但同时李又让普华永道会计师事务所审计学校财务。
李嘉诚至今每年都只从公司领取5000港元的薪酬,他称这是一种自我激励。在财富的处理上,李嘉诚并不吝啬,在去年的财产分割计划中,他把1/3的财产都捐献给了“第三个儿子”——李嘉诚基金会,现已达到830亿港元。
和西方很多同类型基金会不同,李嘉诚基金会只有一个捐赠者,而且他注入的都是交完税后的资金,基金会将会把八成资金用于大中华地区。
在许知远眼中,李嘉诚和洛克菲勒那一代美国资本家有很大相似性。不管是清教徒还是中国传统,节俭都是一种美德。李这一代人还是老派人物,都具有某种道德上的审慎。况且,炫耀性的消费不能提供他所需要的人生意义,他需要从别的方面来寻找。
李嘉诚依然坚持一周工作5天,尽管安排了财富分割,但他没有退出工作。现在有两百多名长和系的高管可以直接向他汇报。他说:“人要在工作中发现人生,生活就乐趣无穷。”对于他这样一个充满了好奇心的人来说,工作带给他的存在感不是其他事情所能替代的,总会有陌生的事物来刺激他。杰出的企业家与艺术家都是终身的职业。全世界都是如此,默多克也没退休。
我们的采访在一个周五的下午,采访结束后,他要去给孙子们上课。他很享受这个时刻,把自己一生的感悟和对商业的理解早早传递给后代。他曾经亲自打电话,花了一笔不菲代价买到AIG公司的纸质股票。用相框装裱后,他在下面写了一段话:“这曾经是全世界最大的保险公司,AIG的股价在2007年5月11日,每股72.97美元,总市值1895.76亿美元。2008年9月16日,每股1.25美元,总市值167.28亿美元。市值跌幅逾91%,如非美国政府注资1500亿美元急救,早已破产。”
在给4岁孙子的这个教具上,他用加粗字体点评:“以此为鉴,可惕未来。”
李嘉诚的长子李泽钜内敛低调,和父亲住在一起,被父亲评价为“比我还不喜欢应酬”,已经被确定为接班人,将接收父亲庞大的公司资产。他的弟弟李泽楷性格外向,和父亲的关系更加微妙,他的前女友是明星梁洛施。他得到了父亲更多现金的支持,这种财产处理在外界看来不偏不倚,而公正对于李嘉诚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李嘉诚次子李泽楷与梁洛施和他们刚出生的孩子李长治
在电讯盈科的私有化中,李泽楷拒绝了父亲的主动资助。李嘉诚的一位助手告诉我们,他主动求了他的儿子,虽然被拒绝,但是他依然会尊重儿子的选择。
在这次采访中,他甚至回顾了与张子强的对话。1997年,张子强绑架了他的长子李泽钜,并亲自到家中与他谈判。这起惊天绑案一直被他回避,外界甚至传言李嘉诚劝张子强买自己公司股票。
李嘉诚说:“我没有劝他买,绝对没有。我对他说,一个铜板也不会少给你。但是我错了。他说为什么?我说在香港,我知名度这么高,但是一点防备心也没有。我早上去打球,就只有一个司机。你拿着这笔钱几辈子都花不完,你远走高飞,但是你一定要做好人。有一天他打电话给我,说李先生,我害怕去赌完,有什么办法可以保险的。我说你居然还会打电话,一条大路在你眼前,你彻底洗心革面吧。有的传媒乱讲我让内地政府抓他。其实他是多次去过内地,最后才被抓的。”
85岁的李嘉诚是历史上最成功的华商,在中国的历史上,商人在传统文化中的地位长期不佳,过去一个世纪则饱受政治动荡之苦。这些都迫使他们必须与权力合作,必须压抑自己的政治与社会理想。他们也是既有经济结构的承接者,东南亚的华人巨富大多承接的是殖民者离去后留下的真空。
许知远说:“作为一个美国企业家,从洛克菲勒到乔布斯,他们生活在一个可以保护、鼓励他们的政治制度下,这与我们大不相同。洛克菲勒资助芝加哥大学,李嘉诚创办汕头大学,我想所有人都知道,在中国办一所大学面临着怎样的困境。”
我们的问题清单上最后一个问题是墓志铭,出于礼貌,我们最终没有当着这位老人的面问出来,他一直拒绝回答有关人生总结的问题。他只是说如果人生可以重新开始,他会考虑选择参政。
当我们离开这座大楼后,他以书面形式告诉了我们答案,这也是他经常挂在嘴边的座右铭:建立自我,追求无我。
李嘉诚在自己的办公室墙上挂着他信奉的人生格言 图 / 本刊记者 方迎忠
做一个有价值的国民 —— 对话李嘉诚
未等记者开口,甫一落座李嘉诚先生就直奔主题,谈起了“撤资”事件。显然,他对近期争议不断的“撤资”风波甚感奇怪和纠结,以至访谈过程中,他不时地将话题绕回“撤资”一事并着重说明,这也许就是促成此次采访的重要缘由。
“撤资”是一个大笑话
人物周刊:最近媒体报道了两则关于您的消息,引起社会关注,一是出售上海、广州超过百亿元的商业物业;二是出售香港资产,从香港撤资,将半数资产移师欧洲,对这两则新闻您有何回应?
李嘉诚:我感觉在经济全球化的大环境下,“撤资”这两个字是用来打击商界、扣人帽子的一种说法,不合时宜,对政府和营商者都是不健康的 。
今年,长和系投资于香港的新基建项目(货柜码头)金额40亿港元,而投资于海外(新西兰及荷兰)基建项目总额则为130亿港元,实际动用资金80亿港元,仅占长和系全年总毛收入4300亿港元的不足2%,可说微不足道,因此外间认为我们撤资,是以讹传讹,绝非事实。“撤资”是天方夜谭的笑话。
至于地产以外,过去一二十年,在我们出售的业务中,有获利逾千亿港元,也有接近千亿元的,而超过百亿元的亦不少,有时在某国家出售业务后,如有新机会又再重新加大投资,当地亦视为平常事,绝无引起任何传言。企业按照法律经营,赚得盈利后再投资其它任何地区,或因经营不善亏损、业务回报低或前景欠佳而退出,均属纯商业决定。高卖低买本来就是正常的商业行为,但就全世界而言,从来没有批评过我们撤资,惟独香港传言不断,令人遗憾。
作为一家国际性综合企业和负责任的上市公司,对经济发展循环及业务回报条件常常要带高度警觉思维,灵活调整是很正常和重要的运作;否则,如果你是投资者,也不会投资一间对股东不负责的公司吧。
人物周刊:是否真如外界所说,您会将投资重心转向欧洲市场?是否仍会坚持“永不迁册”?
李嘉诚:我深爱自己的国家和民族,家在香港。对我来说,长和系的基地在香港,我绝不会迁册。
世界上的投资机会和选择,实在令我们应接不暇;集团可以挑选有法治、政策公平的环境投资;在政策不公平、营商环境不佳、政府选择性行使权力之下,投资意欲便一定相对下降。
人物周刊:外界都很好奇,您的这种投资决定在多大程度上是基于商业判断,多大程度上基于政治分析?
李嘉诚:我并非万能,无法预测政治变化,也绝对没法影响政治,我只能以我的智慧作出对股东有利的事,因为股东对我是非常信任。
人物周刊:如果您的决定是基于商业判断,那么请问您怎么看待中国内地的市场,在长江的投资计划中,内地市场占据一个什么样的位置?您的投资重点是哪些领域?您是否信奉“不要把所有鸡蛋都放到同一个篮子”的信条?
李嘉诚:我爱国家,不过,作为综合国际企业的负责人,为了股东利益,也需要以回报为考虑要素,寻找具发展潜力的投资机会。
中国的经济体,潜藏很多投资机会;新的自由贸易区更开放、更少限制的政策,将创造更多有利于投资的条件,给愿意参与者带来极多的机会,监管政策如有任何拆墙松绑,经济就会百花齐放,我对国家的经济发展前景充满信心,以及对国家前途充满希望。
我们在世界52个国家都有投资和营运,除了香港与内地和亚洲区外,还遍及澳洲、中东、欧洲、北美和中南美洲。旗下业务主要包括基建、零售、能源、电讯、地产、酒店及货柜码头等。不同地区的经济与不同行业的表现各有其循环起伏,有助集团平衡营运风险。
2013年11月19日,李嘉诚在西安咸阳大石头村,出席“展璞计划”启动仪式,女村官们手举该项目资助的平板电脑与李嘉诚合影 图 / 本刊记者 方迎忠
李嘉诚。(台媒资料图)海外网3月16日电在今日(16日)下午的记者会上,香港长和集团主席李嘉诚表示,将于2018年5月10日举行的股东周年大会结束后,卸下长和集团主席、执行董事及薪酬委员会成员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