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洁深奥的方程式是物理学家与公众之间的一道天然屏障。也许只有诗人可以做个勉强的助手。杨振宁曾经引用了两首诗描述物理学家的工作。其中一首是威廉·布莱克的《天真的预言》:
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
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
Hold Infinity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
And Eternity in an hour
(一粒沙里有一个世界
一朵花里有一个天堂
把无穷无尽握于手掌
永恒宁非是刹那时光)
另一首是英国诗人蒲柏为牛顿写下的墓志铭:
Nature and nature’s law lay hid in light;
God said,let Newton be! And all was light.
(自然与自然规律为黑暗遮蔽
上帝说,请牛顿来!一切遂臻光明)
「我想在基本科学里头的最深的美,最好的例子就是牛顿。100万年以前的人类就已经了解到了有这个一天,太阳东边出来,西边下去的这个规律。可是没有懂的是什么呢,是原来这些规律是有非常准确的数学结构……这种美使得人类对于自然有了一个新的认识,我认为这个是科学研究的人所最倾倒的美。」杨振宁说。
弗里曼·戴森称杨振宁为「保守的革命者」,「在科学中摧毁一个旧的结构,比建立一个经得起考验的新结构要容易得多。革命领袖可以分为两类:像罗伯斯庇尔和列宁,他们摧毁的比创建的多;而像富兰克林和华盛顿,他们建立的比摧毁的多。」杨振宁属于后者。杨-米尔斯理论是这位「保守的革命者」建立的「经得起考验的新结构」中最辉煌的一个。
像许多重要的理论一样,杨-米尔斯理论得到验证并被主流接受经历了多年时间。刚发表时,物理史上的大物理学家泡利就因为论文中没有解决的规范场量子质量问题一点也不看好它。引导杨振宁的正是他所倾心的美。杨振宁在多年后的论文后记中回忆:「我们是否应该就规范场问题写一篇文章?在我们心里这从来就不是一个真正的问题。这个思想很美,当然应该发表。」
与很多科学家不同的一点是,杨振宁非常注重taste和风格,他喜欢用美、妙、优雅这一类的词描述物理学家的工作。他说,一个做学问的人「要有大的成就,就要有相当清楚的taste。就像做文学一样,每个诗人都有自己的风格,各个科学家,也有自己的风格」。他这样解释科学研究怎么会有风格:「物理学的原理有它的结构。这个结构有它的美和妙的地方。而各个物理学工作者,对于这个结构的不同的美和妙的地方,有不同的感受。因为大家有不同的感受,所以每位工作者就会发展他自己独特的研究方向和研究方法。也就是说他会形成他自己的风格。」
关于taste,杨振宁曾经举过一个例子。在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的时候,一位只有15岁的学生想进他的研究院,他和这位学生谈话时发现,他很聪明,问了他几个量子力学的问题都会回答,但是当问他「这些量子力学问题,哪一个你觉得是妙的?」他却讲不出来。杨振宁说:「尽管他吸收了很多东西,可是他没有发展成一个taste……假如一个人在学了量子力学以后,他不觉得其中有的东西是重要的,有的东西是美妙的,有的东西是值得跟人辩论得面红耳赤而不放手的,那我觉得他对这个东西并没有真正学进去。」
或许在很大程度上受数学教授父亲的影响,杨振宁一直对数学有审美上的偏爱。朱邦芬对《人物》说:「比如像我,我对数学,觉得是一种工具,我只要能用就行,我不一定非要去对数学的很多很细微的、很精妙的一些地方去弄得很清楚……只要好用就用,是一种实用主义者。杨先生他是不太赞成,他实际上是具有数学家的一种审美的观念。」
在杨振宁看来,爱因斯坦的时代是「黄金时代」,他赶上了「白银时代」,而现在是「青铜时代」——「青铜时代」的特点是理论物理在短期内很难看到有大的发展可能。杨振宁更喜欢「探究更基本的一些东西」,因此他不喜欢「青铜时代」,所以他多次说过,如果他是在这个时代开始他的研究工作,他可能就不会搞物理,而是去做一个数学家了。
很多物理学家都对杨振宁的风格印象深刻。物理学家张首晟一直将杨振宁视作偶像,他曾听过杨振宁在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开的一门《理论物理问题》,杨振宁用了三堂课讲磁单极子——这是一种到目前为止尚未发现的粒子,「如果急功近利的话,大家总是要找一个有用的课题,这个东西不可能有任何用的……但是它的数学结构非常非常优美,最好地体现了理论物理和数学的统一,也充分体现了理论物理的美。所以这个就是在别的地方学不到的。」
在戴森看来,杨振宁很乐于在某些时候做一个伟大的科学家,在另一些时候又做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他向《人物》回忆起杨振宁1952年的一篇论文:「这篇文章是对一个不重要问题的漂亮(漂亮得让人叹为观止)的计算。这表明他在纯粹的数学中享受他的技艺,丝毫不关心物理结果重要与否。在这篇文章里,杨是以艺术家而非科学家的身份工作的。在他一生中,杨两种文章都写了很多。一种是在物理上重要的,他将重要的物理学问题与优雅的数学结合起来。另一种就像伊辛铁磁的文章,物理上并不重要,他享受于数学技艺之中。」
杨振宁的科学品位也在生活中体现。在他家中的客厅里,挂着一幅吴冠中的《双燕》。吴冠中是他喜欢的一位画家。吴冠中的画作主题多为白墙黑瓦的江南民居,「简单因素的错综组合,构成多样统一的形式美感」,他所钟爱的简洁的美也在这位画家的笔下。
在写作上,他也有同样的偏好,「能够10个字讲清楚的,他绝对不主张你用20个字、30个字。」杨振宁的博士论文导师、「美国氢弹之父」特勒讲过一个故事。特勒建议杨振宁将一个「干净利落」的证明写成博士论文。两天后杨振宁就交了,「1、2、3,就3页!」特勒说:「这篇论文好是很好,但是你能写得长一点吗?」很快,杨振宁又交上了一篇,7页,特勒有些生气,让他「把论证写得更清楚、更详细一些」。杨振宁和特勒争论一番后走了,又过了10天,交上了一篇10页的论文。这次,特勒「不再坚持,而他也由此获得他应该获得的哲学博士学位」。
1949年,杨振宁进入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做博士后研究。
1957年,杨振宁与李政道提出的「弱相互作用中宇称不守恒」观念被实验证明而共同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
正常的天才
这种简洁之美也延续在杨振宁的日常生活中。朱邦芬发现,一起吃饭,时间长了之后,点菜的时候根本不需要杨振宁点了,因为他爱吃的就那几样——辣子鸡丁,酸辣蛋汤,加个蔬菜,有时再来个红烧肉,少有变化。他的乐趣在物质享受之外。在一次演讲中,杨振宁说:「一个人这个日常生活里头一定有一些纷扰的地方。做科学研究的一个好处,就是你可以忘记掉那些纷扰。」
乐趣的前提来自他一直清楚并顺从自己的taste。在他的学术生涯里,从不赶时髦做「热门研究课题」。「倒不是说它们都不重要,而是我自己有我自己的兴趣、品位、能力和历史背景,我愿意自发地找自己觉得有意思的方向,这比外来的方向和题目更容易发展。」杨振宁后来解释说。因此他从不赞成「苦读」,工作也是如此——「如果你做一件工作感到非常苦,那是不容易出成果的。」
「他的热情,你完全可以看得出来,并不是说他偶然碰到一个东西做出来。」物理学家朱经武向《人物》回忆,「我记得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就跟我讲他的一些理论,他讲,(然后)他站起来,越站起来讲话的声音精神是越来越足,非常地兴奋,就跟我讲它的结果。是很有意思的,现在还在我的脑海里面。」
与杨振宁打过交道的物理学家都感受过这种激情。
物理学家伯恩斯坦曾经回忆过普林斯顿时期杨振宁与李政道二人合作时的情景:一个办公室靠近他们的人,「几乎不可能不听到他们的声音。他们讨论任何物理问题,都是兴致昂扬,而且常是用极大的嗓门。」江才健在《杨振宁传》中写道:「杨振宁和李政道扯开嗓门,并且用手指在空中凌空计算,是许多认识他们的物理学家都看过的景象。」
多年后,这个习惯仍然保留了下来。翁帆在2007年出版的杨振宁文集《曙光集》后记中谈到了他的这个习惯,「有时半夜起床,继续准备文稿,往往一写就一两个小时。他总是说,一有好的想法,就睡不下来……不过,有时振宁的写作习惯很有意思:他静静坐着或者躺着,举一只手,在空中比划着。我问他:『你在做什么呢?』他说:『我把正在思考的东西写下来,这样就不会忘了。』他告诉我这个习惯已经跟随他几十年了。」
在杨振汉的记忆里,小时候的杨振宁也是充满了对世界的热情。尽管围墙外的世界时局动荡、内忧外患,但杨振宁在清华园里的生活宁静而丰富:与小伙伴一起制作简易的幻灯机,关了灯在墙上「放电影」;礼拜天在家里做化学实验;晚上带弟弟们到自家屋顶平台上看北斗星;跑到荷花池溜冰;和一帮小伙伴到坡顶上骑车,「从一座没有栏杆只有两块木板搭成的小桥上呼啸而过。」读小学时,从家到学校的路上,蝴蝶和蚂蚁搬家都是「重要事件」。杨振汉记得有一次杨振宁带他一起去找仙人掌,找到之后,杨振宁用筷子「把那个花心一转,就发现转了以后,那花心自己会倒回来」。杨振宁用自己的猜测告诉弟弟,植物一定也有神经,但是跟人的不一样。
杨振宁喜欢与中学生谈话。他的好友库兰特夫妇说,在他们认识的科学家中,杨振宁和费曼是仅有的两个能与孩子平等交往、「有孩子般天真个性」的人。
杨振宁一生在象牙塔中,年少时在清华园如此,西南联大时期,以及后来到美国的学术生涯依然如此,其中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的17年更是象牙塔中的象牙塔。这让杨振宁一生保持着某种简单与纯真。葛墨林说:「在他的眼睛里人的本性还是很善良。就是为什么要这样呢,他老觉得他不好理解。我老是劝他,我说杨先生,社会很复杂,您要注意防范了。」美国自由开放的环境也帮助他保持了这一点。杨振汉说:「他没有我们中国人在解放以后的社会,经过各种运动的这种(经历),他不觉得这个社会有什么压力。」杨振宁自己也喜欢他身上的这一点:「我想我处人处事都比较简单,不复杂,就是没有很多心思,我喜欢这样的人,所以我就尽量做这样子的人。」
但另一方面,杨振宁又不像一个象牙塔里的人。
他兴趣广泛,1970年代以后他愿意走出书斋,出任全美华人协会首任会长,做促进中美建交的工作就是一个例子。「我觉得你跟他待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他这个人兴趣很广泛,听你话也非常注意,差不多随时随地都很喜欢动脑筋的。」杨振汉对《人物》说。
面对他关心的重要问题,他还总是忍不住发表意见,「动不动还是我要写篇文章,我要表明我的观点。」2016年,他发文反对中国建大型对撞机,再度引起舆论热议。翁帆有时嫌他「过于直率」,「你何苦要写呢?过后又有些人要骂你了。」杨振宁回答:「我不怕。我讲的是真话!」
他性格开朗,从来不是「高处不胜寒」的感觉。做研究的时候,几何题目想不出来,先放一放,唱两句歌,兜一圈回来再来。好友黄昆有个极贴切的评价,他说「杨振宁是一个最正常的天才」。
熟悉杨振宁的人对他的描述最多的几个特点是:会关心人、慷慨、没有架子。接受《人物》采访时,几乎每个人都可以说出一些让他们感动的细节。朱邦芬回忆,杨振宁的老友黄昆(著名物理学家,中国固体和半导体物理学奠基人之一)生前喜欢听歌剧,杨振宁知道他这个爱好后特地买了台音响设备送给他。葛墨林至今记得杨振宁请他吃的一盘炒虾仁。1986年,他有次从兰州大学到北京饭店看杨振宁,吃饭时杨振宁特地点了一盘他自己不爱吃的炒虾仁。杨振宁说,这是给你吃的,你在兰州吃不着虾。《曙光集》编辑徐国强说,有时杨振宁还会向他做一些私人之间的「善意的提醒」,比如跟某某打交道的时候别太实心眼。
年纪大了后,杨振宁重读《三国》、《水浒》和小时候「觉得净讲了一些没有意思的事情」的《红楼梦》,现在都看出了新东西——「到了年纪大了以后就了解到,人际关系有比我小时候所了解的要多得多的东西。」
归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