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抑郁症病房实录:病人上厕所护士紧随防自杀)
凌晨三点,吴迪从床上坐起,眼睛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走廊外的水龙头没拧紧——“滴答”、“滴答”地响着。半晌,她从床上下来,开始在走廊里踱步。在走廊尽头的窗前,吴迪停了下来,呆呆地望着窗外。
王秀英蜷缩着身体,手臂间夹着她形影不离的毛绒兔,睡着了。
这里是北京安定医院抑郁症治疗中心的“十一区病房”。
二八年华曾试图自杀的少女、爱走模特步的躁郁症患者、因丧偶而深陷抑郁的80岁老人......在这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里,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病症仿佛带走了他们所有的快乐。
“在我国,有近9000万抑郁症患者或抑郁倾向者,但就诊率只有不到5%。”北京安定医院副院长、抑郁症治疗中心主任王刚说出这两组相差巨大的数字时,无奈地摇摇头,“很多人不了解,甚至不愿意了解。”
抑郁症,最近一次被大众所关注是今年9月16日,28岁的影星乔任梁被经纪公司证实因抑郁症离世。
“为什么不早点拉上医生一起对抗呢?”这是数位专注于治疗抑郁症医生的心声。
防自杀“兴奋室”里不离人
早晨6:30,十一区病房的病人陆续起床。
朦胧中醒来的吴迪,低头看着身上素色稻穗图案的被子,反应过来自己所处的是病房而非家中,她转而侧身,面向窗户,手直接背在脑后仍旧不愿起。
吴迪习惯面向窗户躺着 图/北京时间 周瑶
吴迪是第一次入院治疗,两个月前,28岁的她与相恋三年的男友分手,她时常在深夜里崩溃痛哭,甚至一度拒绝与家人以外的人接触。
这是吴迪住院治疗的第三天,护士弯腰在她耳边催促道“该起床了”,她无奈起身后,发泄似的将被子扔成了一团。
隔壁床是昨天刚入院的一位新人,睡觉时她的手脚在腕带的束缚下不能自由活动。
新来的患者因情绪过激,被束缚带约束在病床上 图/北京时间 周瑶
这是个“疯狂”的病人,昨天入院的场景惊吓到了吴迪:五六个护士共同摁住她,她眼睛挑衅似地盯着身边护士,反复叫喊着“撤,全部撤”,手脚不停挣扎着,精神状态极度不稳定,主治医师问诊时被吐口水,被骂“你才有病”,护士给她固定腕带时,她狠狠地咬了护士一口。
早上这个时候,新患者已经起身坐在床上,对着空气中仿佛出现的人保持着一副斗鸡般的姿态,在说完“123,给我撤”、“我不怕你们”之后,庆祝般地甩了甩头,挑衅的目光开始在病房里来回逡巡。
吴迪所在的是十一病区的重症观察室,相当于综合医院的ICU病房,因这一病房通常安置着自杀自残、冲动外逃等极端行为的重度患者,因此也被医护人员称为“兴奋室”。
已经起身的吴迪端着脸盆走向走廊尽头的洗漱间,护士紧跟其后。与普通病人灰白格子的衣服不同,身着粉色病号服的她更易于分辨。
“兴奋室里不离人”是一大准则。
这里每天由一个值班护士坐镇监护,另外两名机动护士则需时刻跟随和照顾外出活动的患者,即使是洗澡、上厕所时也务必由护士陪伴。
“兴奋室”床头的呼叫铃没有电话线,以防病人突发的自杀行为,病床两边设置了保护的腕带,新来的患者更容易出现激烈的情绪波动,这时便需要被腕带暂时束缚在床上,以免自伤或伤害他人。
值班护士郭双曾亲眼目睹一次病人自杀的案例。
那是一个重度抑郁症患者,在住院半个月后各方面表现良好,从“兴奋室”转至普通病房。郭双后来得知该病人一开始已经有详细的自杀计划,良好的治愈状态也是病人的自我伪装。
在一次家属探视时,病人私下将一个易拉罐的拉环藏起来,待夜晚护士巡查过后,试图割腕自杀,当护士发现时,病人手腕已经被划破,幸而伤口不深而得救。
防自杀自伤是“兴奋室”护士悬在心头的一根警戒线,私自藏药攒药、将收纳被子的松紧带抽出来上吊、想从只能开一个小缝的窗口跳下去等这些行为,在护士全天候交替的高密度巡查之下,也极有可能发生。
病房主管护士郭双,已经习惯了每天保持高度紧张的状态,哪怕在片刻休息的过程中,她的目光也时刻聚焦在患者身上,以保证第一时间应对各类需求和突发状况。
喂药后检查口腔和手掌
“31床,徐佳文,血糖偏高,今天要继续监测。”
“58床,李爱敏,有冲动、外走行为,手腕划伤,已经结痂,需要特级护理,少动,多卧床。”
“44床,藏药,有摔伤。严防13号、35床自杀、22床藏药。”
“15床,吴迪,早上3点多醒了在床上发愣,要求出院,打电话,昨天不喝水。”
上午8点,十一区病房的所有医护人员在办公区集合完毕,开始一天的关于患者情况的交接班工作,这一天病人共51个,近期新来的病人不少,要求出院的病人情绪也异常激动。
早上8点,十一区医护人员进行交班,准备一天的工作 图/北京时间 周瑶
“新病人得全面观察诊断”,抑郁症中心女病区主任张玲告诉“北京时间”(ID:btime007),“我们得保证每个病人状况稳定后再考虑出院,这个跟患者和家属都要一遍遍沟通”。
8点10分,张玲带领主治医生们开始早班的查房工作,从刚入院的新病人开始询问,结合测血糖、心电图等化验指标进行诊断。
主治医生赵茜手拿一根纤细的棉签,在“兴奋室”新病人脚底下轻轻的划了几下,“不疼哈,可能有点痒,听话啊。”新患者蹬了几下腿,手臂用力挣了挣束缚的腕带,坐起身子作出反抗的模样,终止了这次问诊。
“看她持续亢奋和意识模糊的精神状态,我们也不排除是吸毒所致,所以会先进行相关检测再诊断”,赵茜说。
主治医师赵茜在兴奋室查房问诊 图/北京时间 周瑶
“很多抑郁症患者都是在最严重、最低谷的时候才会来医院就医,但如果在抑郁症初期就选择就诊,治疗效果会好很多。”在抑郁症治疗中心主任王刚看来,不少抑郁症患者在来精神科就诊前都曾陷入长年的痛苦中,“我国地市级以上医院对抑郁症的识别率不到20%,近80%的病人曾在综合医院和其他科室治疗过数次”。
然而,已经前来住院就医的患者,对于治疗仍旧保留着怀疑和抗拒心理,这无疑给治愈设置了重重阻碍。
“能好吗,医生。”吴迪入院刚满三天,但这句话她已经向医生问过不下六遍。
查房时,她被检测到心率过快,医生让护士开了半粒减慢心率的药,吴迪把药攥在手里,迟疑着。
“有人觉得我没病,不要吃药。有人觉得现在状态好了,就立马停药了。”主管护师郭双,熟知有些病人有藏药的习惯,所以在吃药过后,会特地再检查一遍病人的口腔和手掌,吴迪自然没有逃过她的检查。
“无抽”治疗人为制造一次癫痫
今年是徐红第四次住院了,2014年住院痊愈过后,她回到了内蒙老家,然而丈夫长期在外出差,儿子也在外地上学,常年独身一人的徐红病情反复,9月10日,只身前来北京的她在地铁站与人发生冲突,最终被警察送至安定医院。
在医生杨帆第一次问诊时,看似温和的徐红突然暴起打了杨帆一巴掌,随后赶到的护士也被她抓伤了胳膊。杨帆有些委屈,但她很快也释然了,“病人精神状态不稳定,各类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被送入住院病房后,徐红成为重点监护对象。
她有时候不让同屋的病友进病房,甚至还大声呵斥,对前来打针喂药的护士也推搡过几次,医生在查房时,通常都会与她保持一米以上的距离。
在做过几次“无抽”治疗后,徐红状态稳定了不少。
“无抽”即无抽搐电休克治疗的简称,是目前治疗重度抑郁症最有效的方法之一。
“无抽”治疗一个疗程通常要做8至12次,赵茜介绍到,这种治疗是将两片金属电极固定在患者额头上,然后往静脉内注射麻醉剂和肌松剂。在通电后,相当于人为让患者出现一次癫痫发作,使精神疾病的症状减轻甚至消失。“但其实电击治疗通电的时间只有几秒,很快。”
治疗后患者通常对近期发生事件会有记忆力减退现象,但在治疗结束后的1、2个月内会基本恢复。
赵茜表示,依靠基本的药物治疗,包括“无抽”、重复经颅磁刺激在内的物理治疗,以及心理治疗、行为治疗等方式,患者被临床治愈的比例甚至可高达80%。
集体心理治疗室,患者们正在进行磁刺激治疗 图/北京时间 周瑶
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林一山也告诉“北京时间”(ID:btime007),当来访者出现抑郁症状时,心理咨询师都会建议来访者前往医院进行检查,以确定是否患有抑郁症。“如果来访者被诊断为中度或重度抑郁症,那么心理咨询师主要起辅助作用,服药对于患者是最直接有效的方式。”
入院三天不顾劝阻强行出院
10月21日,星期五,下午1:30-3:30,是固定的探视日时间。
一早,就有人搬了小板凳在走廊窗户旁,望着门诊楼前方的马路,以便随时捕捉前来探望的亲人。
10点,是绘画班开课的时间,没有安排治疗的患者通常都会到饭堂里进行绘画或涂色。
每天上午的绘画课程是医院为患者提供行为疗法的方式。除此之外,还有瑜伽、跳操、打球等活动,以带动病人的积极情绪。
吴迪是辽宁的一名中学绘画课老师,在这一次的涂色绘画中,她将太阳涂成了紫色,将图画里雪人的防雪镜涂上了她最喜欢的荧光黄色,她觉得这样才足够亮眼。
上午的绘画课程,患者们都在认真涂色 图/北京时间 周瑶
吴迪的涂色作品,她喜欢亮眼的荧光黄 图/北京时间 周瑶
绘画课过后,食堂开餐了。玉米、黄瓜炒肉、虾仁炒胡萝卜,吴迪每样都点了一份,想着下午父母会过来探望,她的胃口大开。
中午12点左右,抑郁症治疗中心外的楼梯旁,已经聚集了许多探视的家属。
他们中间不少人从河南、陕西、辽宁、内蒙古等地赶过来,手中都拎着大大小小的物品袋,里面装着换洗衣物、水果、零食甚至家乡特产。
“挺想娃的,不知道最近能不能出院”,一位从陕西赶过来的家属有些等不及,家住农村的他平时忙着照顾老人和上学的孩子,已经错过了两周的探视时间,“怕娃怨我呢”。
探视时间一到,小小的饭堂挤满了前来探视的家属,这片小天地承载着相聚时刻的情感与泪水。
吴迪的父母从辽宁赶来,没来得及吃口饭,下了火车便直奔病房。
母亲将剥好的葡萄慢慢放进吴迪嘴里,她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脸颊,“有些瘦了”。
由于“兴奋室”新来患者不间歇的吵闹,吴迪向父母强烈提出要出院,拗不过女儿的他们,最终不顾医生的劝告,坚持为刚住院三天的吴迪办理了出院手续。
“家属其实不用看的很频繁,反而会引起病人想家的情绪,精神科疾病是慢病,而且像吴迪这类就诊时间太短,没有痊愈就出院的,有可能过段时间还会被送回来。”主治医师赵茜对吴迪父母仓促出院的做法有些惋惜。
医院探访日,患者与家属一周可见三次图/北京时间周瑶
探视结束后,患者在窗前目送亲人 图/北京时间 周瑶
借助互助平台走出抑郁
探视日时间结束,闫梅轻快地回病房收拾行李,今天是她与医生、亲人共同确认好的出院时间。
同病房的王秀英抱着她的毛绒兔,在门后看着即将出院的闫梅羡慕不已,“她穿回自己的衣服真好看”。
王秀芳习惯旁边有毛绒兔陪伴 图/北京时间 周瑶
今年53岁的闫梅已经与抑郁症抗争了30年,最严重的时候她曾“无数次想过自杀”。孩子一岁的时候,闫梅与爱人离异,独自将孩子抚养长大,这也是她在受抑郁症折磨期间仅存的一丝希望。她没有对儿子袒露病情的状况,怕“会吓着他”。
在安定医院住院的这一个月里,闫梅认识了不少“郁友”,这让她感觉不那么孤单了,甚至还了解到了有抑郁症互助组织的存在。
不仅如此,除了郁友们自发组成的小型组织,如今,尚善基金会、阳光工程心理互助论坛、郁今香等公益组织都在致力于为“郁友”搭建一个互帮互助的平台。
线上论坛、交流群,线下开展的分享会、跑步行、读书会等活动,这些形式多样的交流活动给不少“郁友”提供了帮扶。
“我自己就是依靠这种团体治疗的形式一步步走出来的。”阳光互助论坛的组织者长风从2003年开始负责阳光论坛,曾经历过十几年抑郁症的折磨,他通过帮助其他“郁友”的积极方式,慢慢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和方向,“那会我心里也痛苦,但想到其他人比我更痛苦,好像能激发我的一部分力量。”
目前负责阳光论坛活动组织是李宏生和郑晓哲二人,他们是双向情感障碍(躁郁症)患者,李宏生曾因幻听终日被困扰,郑晓哲也经历了数年躁狂与抑郁的交替折磨,如今他们希望能够通过开展线上、线下的各类活动,将更多的“郁友”纳入这一互助组织当中。
晚上9点,窗外华灯初上,十一区病房已经熄灯。
这是一天的结束,也是希望的开端。
病床上放着抑郁症患者折叠的玫瑰花 图/北京时间 周瑶
后记9000万抑郁倾向者就诊率不足5%
据世界卫生组织统计,全球抑郁症发病率约为11%,约有3.4亿抑郁症患者。当前抑郁症已成为世界第四大疾病。预计到2020年,将成为仅次于心脏病的人类第二大疾患。
“对于抑郁症,很多人不了解甚至不愿意了解。”北京安定医院副院长、抑郁症治疗中心主任王刚介绍,目前抑郁症在中国的患病比率约为6%,有近9000万抑郁症患者或抑郁倾向者,然而抑郁症的全国就诊率却不到5%。“抑郁症的临床治愈比例接近60%,但相比美国50%以上的就诊率,国内抑郁症患者诊治比例太低。”
对治疗的不信任,甚至许多对抑郁症这一精神疾病羞于让人知或者不敢就医的“病耻感”,是导致中国抑郁症就诊率低至5%的一大主因。
“我们现在有个时髦的一个词叫‘治疗联盟’,由患者家属、医生、心理治疗师、康复治疗师和社会的力量合力,共同抗击抑郁症。”王刚介绍到,通常抑郁症治疗周期首先是急性期治疗,一般的情况是8到12周,接着巩固期治疗一般是4到9个月,继而维持期治疗期限大概在两年左右。
然而,对抑郁症知识的缺乏、对自身精神状态的认知不清以及社会对精神类疾病的歧视和不解,导致了抑郁症这一群体的就医路格外艰难。
北京尚善公益基金会的秘书长伍华向表示,“我国的抑郁症防治体系的现状是无知、无助、无望,抑郁症是一种疾病,对于抑郁症的预防知识许多人都不了解,同时,专科医生数量偏少,医疗资源相对不足,同时心理咨询市场相对混乱,病人与心理咨询师之间很难建立起良好的信任关系”。
伍华也认为应当将公益组织纳入“治疗联盟”当中来,“尚善基金会也注意到社交圈对抑郁症患者的影响,开设互助小组,让抑郁症患者能够逐渐建立自己的社交圈;同时,在社会层面上,我们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减少对抑郁症的污名化,并提议将心理疾病纳入到残疾证的考虑范围内,从而为抑郁症患者提供一定的物质帮助”。
(文中抑郁症患者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