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华提供的一份聊天记录显示,她的工资仅有千余元。受访者供图

主播招聘信息显示月入过万。受访者供图

■山大南路东段,陈旧门头房、老旧的单位宿舍让街道显得有些灰暗。只有不时来往、打扮时髦的漂亮姑娘,为深秋的街道点缀了些许色彩。大唐天下文化传媒公司就隐身其中。“大唐天下”是一家网红经纪公司。作为网络主播与直播平台的中间机构,公司通过签约、包装、推广,从主播在直播平台获得的礼物中抽成,从而达到盈利目的。

■就是在这样一排看似普通甚至简陋的房间里,众多女孩怀揣着“网红梦”一批批地进来,又一批批地梦碎离开。记者暗访了这家网红“制造工厂”,从完整的“洗脑套路”中,看这座流水线一般的经纪公司到底是如何批量“制造”网红,演出了一幅幅光怪陆离的现实版浮世绘。

钱!钱!钱! “你要对钱有渴望”

记者以应聘者的身份自报家门后,工作人员拿了一张应聘申请表给记者填写。负责面试记者的是一位自称“王总”的人,和想象的不同,这位王总看上去非常年轻。

“王总”告诉记者,目前公司有90多名主播,绝大多数都是没毕业或者刚毕业的大学生。“她们很多都是学生,实习的话也就是一个月两三千块钱,这点钱在济南够干什么的,连自己买化妆品都不够。”说到这儿,“王总”话锋一转,向记者展示了主播的薪酬体系:“但是如果她们来这里当了主播,第一个月6000元—8000元没什么问题,往后粉丝多了,多的时候一个月四五万元都可以。”“王总”说,全职的主播一个月有4000元的保底加提成,兼职的主播是保底2500元加提成。

“如果直播了两三个月还是没有粉丝怎么办?底薪还会发么?”记者问。“第一个月你的粉丝可能会少一点,但是保底费用全部发。”谈到“底薪是否持续全发”这一问题,“王总”十分巧妙地转移了注意力,“再往后你的粉丝就多了,怎么可能不挣钱呢?有我们包装你,你的收入肯定不会低,就像我们现在这几个主播,她们也没干多久,但是有固定的大哥给她们打赏,一晚上就能三四万元。她们都不要底薪了,因为光靠提成能挣得更多。”

在这位“王总”的描述中,想要当主播,成网红,最重要的是对“钱”的渴望。

一个月挣4万元 主播才能拿6000元

虽然名义上是“面试”,但这位“王总”的表述语气和手法更像是一位“知心大哥哥”,甚至对主播的未来有着堪称完美的规划。

“主播就是个青春饭,但是能挣钱,你说你干上几年,挣了钱,自己买个小车,或者是跟朋友一起开个店。这不比你去普通公司上班生气受累地挣几千块钱强吗?”“王总”话锋一转,“做主播就是为了挣钱,给你积累原始资金,让你获得人生的第一桶金。我们现在的几个小主播一晚上挣的就是很多人一年的收入,她们很多还都是学生,你说,她们为什么还要去毕业实习?”

仅仅做了一个月的“网红梦”就梦碎的李华告诉记者,对于主播来说,打赏的每一分钱其实都不容易。“很多人说话都特别的难听,上来就问‘多少钱’?还有些人上来就骂人,骂得特别难听。”李华形容自己那段时间的状态,是“不仅没挣到钱,还被骂得天天都在哭”。唯一的收获,就是公司报销了自己在淘宝上购买的两条50元左右的裙子。

“所谓的4000元底薪根本就是骗人的,这不是底薪,是保底,这就是文字游戏。”李华告诉记者,“按照他们的提成算法,如果想要拿到他们说的6000元以上的工资,就得有两万元的业绩,也就是4万元的礼物流水,一个月需要有人在平台上打赏4万块钱,主播才能拿到6000元,让人打钱哪有这么容易。”

一定要听话 想要红先整容

在记者面试的2个小时中,不断有年轻女孩拉着行李箱前来面试,大部分都是20岁左右的年纪。

因为在面试的时候记者打断了“王总”为记者规划的美丽未来,“王总”表现出了明显的不高兴。

“想要做主播,就得听话,你不听话,我们就没办法给你规划。”“王总”用一连串的反问句来问记者:“你想红么?你想变漂亮么?想变得优雅么?想要有魅力,提高你的情商么?”

这一切的前提,就是听话。而听话的第一步,就是“变漂亮”——整容。

在“王总”的描述中,“整容”只是微调,可以自由选择整或者不整,但是做得好的可以“挣大钱”的网红都整过,如果是“原生态”的脸,则很难“红”。

“你看这个主播,星儿,漂亮吧,大眼睛、高鼻梁,现在很火。”“王总”向记者展示了一位女主播的漂亮照片,“她刚来的时候是塌鼻子、小眼睛、又黑又矮。想不到吧?”

看记者开始沿着自己的话术和套路走,“王总”表情和缓了一些,“就是经过了微调,做了鼻子、眼睛。当然啦,我们对主播的包装是全方位的,长相只是一小方面。”

提前设计好文案 给主播打造人设

除了整容,全方位的“包装”还有个人的身份设定、话术包装等。根据“王总”的规划,首先要给主播打造一个“人设”,目前比较受欢迎的人设是“清纯学生”。

“王总”教记者,首先要在各个平台上发布自己的日常“美照”和学习、生活类照片,把自己打造成为爱学习、性格单纯、不谙世事的小女生,“你可以去学校里拍照片,拍点学习的、吃饭的,证明你确实是学生。”“王总”一边说着,一边给记者演示公司其他主播发的照片,“你看,这上面的文案都是我们提前设计好的,你就照着发就行,不用你自己想,人设公司会帮你营造。”

“王总”告诉记者,发照片的“作用”特别明显,经常有女主播在发照片的时候被搭讪,这时候不要答应,更不能骂人,而是要“营造自己很坚强,很自爱”的形象,说“自己只是真想交朋友”。聊到兴奋处,王总直接打开电脑,给记者展示了一个有几百句古诗词的文档,“看到这些词没?这些词我们都会给你准备,让你显示出自己有文化,让这些跟你搭讪的人关注你,给你打赏。”

“总之,你要尽可能地发挥你女性温柔的特质,等到你的人设打造好,有人关注你之后,你就可以开直播了。”

漂亮女主播背后 大汉组成聊天高手

开直播之后,首先需要做的就是“找大哥”。在直播行业中,“大哥”是个特定的词,特指能够在直播时一掷千金的男人。看直播的人很多,如何区分“普通人”和“大哥”是主播需要学会的第一节课。

李华说,“找到有钱大哥”主要是靠“运营”来辅助。所谓的“运营”,可以理解为主播的助手,如果主播收到了打赏,运营也可以拿到提成。看到有新游客进入直播间后,运营会先通过加微信的方式跟“大哥”套近乎、询问工作等,判断是否有钱,如果有钱,则暗示主播,让主播重点“关照”大哥。

在“运营”队伍里,确实有“聊天高手”存在。“王总”兴致勃勃地介绍称,他们会组建小群,群里的运营会给主播不断地提示和指导。虽然“大哥”以为是漂亮的女主播在跟自己聊天,实际上更有可能是几个大汉组成的小团队,一起跟“大哥”聊。

“他们就是想要上直播找一种感觉,你得不断地刺激他,关心他,他才能给你刷礼物。”“王总”给记者传授“秘诀”,“就是看你怎么样去撩,营造出一种暧昧的意境。”

根据“秘诀”,对于直播间里的“大哥”,要拿出十二分的热情,记住对方的关键信息,让对方觉得主播关注他；对于刷礼物少的“游客”,如果发现对方没有持续打赏的能力,则打个招呼即可；对于不刷礼物的普通游客,则不必理会,只有在空闲时可以稍微聊上几句,不至于冷场。

笑容全是假的 打赏才是真的

李华告诉记者,她们主播通常会通过两个主播“连麦PK”的方式来刺激大哥们打钱,即两个主播在规定时间内同时PK,获得礼物多的一方胜出,借此刺激大哥的好胜心。李华说,一般输了的一方就要接受惩罚,惩罚方式有抖胸、脱衣服等,“总之都挺变态的,不变态也没人给刷礼物。”

“收到礼物的反应也很重要。我们这好多主播都哭过。也不全是演的,也有真情流露。”“王总”说,曾经有“大哥”一晚上给主播刷了四五万元的礼物,主播直接就感动哭了。对于这种出手阔绰的“大哥”,每一名主播都会使出浑身解数来留住“大哥。”

在直播间里,眼泪、笑容、歌声、关心全是假的,唯一真的,就是“大哥”的真金白银。

“王总”带着记者参观了主播的宿舍兼直播间。只有几个平米的宿舍中,一张学生宿舍样式的铁架子双人床占据了大部分空间,简易的桌子上堆放着乱七八糟的化妆品和生活用品。墙上挂着粉色的劣质窗帘,上面缠绕着串灯。下午5点多,一名直播刚刚起床,正穿着紧身短裙化妆,显得十分疲惫。

“她现在一个月就能挣好几万。等你在这里挣到了钱,可以先给自己买个小车。”“王总”再次为记者勾画美好的未来,“你不仅有钱,还变漂亮了,那你整个人都会很有自信。”

李华正在直播。受访者供图

◥为了当主播,李华选择整容。受访者供图

想当网红拿高薪，女孩入贷款整容圈套

“做主播轻松聊个天一月就能赚8000元!”这诱人的招聘信息,不禁勾起了李华入职的冲动。21岁的女孩李华梦想成为一名网红,入职一家公司后,她在被人怂恿之下选择了贷款整容,并最终让自己被贷款束缚。之前约定好的公司替还美容贷、各种津贴等终成泡影。心灰意冷的李华恍然大悟,“其实我自己就是做了个美梦,现在梦醒了,懂得了人生需要脚踏实地。”

女孩广投简历 主播招聘纷至沓来

3年大学时光即将落下帷幕,德州女孩李华有着一丝惶恐。“我学的是学前教育,也就是幼师,但我不太喜欢,临近毕业肯定要考虑工作问题。”李华说,为了找到一份门槛低、体面的工作,她在各大招聘网站都留下了足迹,“之前自己做过奶茶店员工,月工资仅2000元,所以我就在工作期间广投简历。”

李华心里盘算着另谋出路。今年8月,广投简历收到效果,招聘网站发来了多份招聘信息,其中多份“万元招主播”的信息走进她的视线。“主播行业听说过,门槛低、薪资高,投完简历每天能接到20多个公司招聘主播、网红、模特等电话,介绍职位时都说人来就可,带薪培训而且不需要花钱,条件都很诱人。”

李华渐渐在心中描绘出一个美丽的梦。

公司推荐整容 不整会影响收入

想挣钱却没经验,李华心里纠结着,然而面对高薪诱惑,李华决定尝试一把,于是几番比较下,李华选择了济南大唐天下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招聘主播的求职信息。“我向大唐天下工作人员作了个人介绍,对方说我完全可以找一个轻松又赚钱的主播工作,简单聊聊天就可月入过万。”此时李华心动了,双方也相约面谈。

据李华介绍,8月14日左右,她来到济南大唐天下文化传媒有限公司,这家公司在一家宾馆的5楼,甚至连公司名字都没有。李华称,在公司她先填写了一份简历,在表明想从事主播行业后,工作人员介绍,主播分为兼职与全职,全职工资4000元保底,兼职工资2500元保底。最重要的是,公司会对主播全面打造,美发、美甲甚至是医疗美容,而且公司每月都有美容津贴。

“工作人员说,如果没钱也不要紧,公司可以用我个人名义办理贷款,钱从美容津贴中出,不需要你花钱。”李华称,所谓医疗美容就是整容,起初她并不想整容,但工作人员却告知,整容与否自愿,但公司比较不错的主播都整容过,“就说不整容,直播不好,直播不好就会影响收入。”

合同没签先整容 签下三万贷款合同

一天后,李华接到复试通知,但复试却与她印象中的不同,合同未签公司便直接带着她来到了济南优莱美整形美容医院,“让我带着身份证和银行卡去的,到了医院,公司工作人员与医院都很熟悉,检查后告诉我全脸都需要整,手术费6万元,当时我都蒙了。”李华说。

在多番交流下,李华选择对鼻子和下巴吸脂整容,手术费也由6万元变为3万元。即便如此,3万元对她而言,犹如天文数字。“肯定需要贷款,所以就用我身份信息办理了贷款,其间,试了好多家贷款公司才贷了3万元商贷,贷款上写的是鼻综合,分24期,月供1583元,每月16日还款。”

求职所说福利 实际并未兑现

“9月开始直播的,一开始是在火山小视频试播,试播还不错,几天后又转到快手平台正式直播,其间公司还配备了运营人员。”李华称,凭借自己乐观的性格,通过直播基本每天可挣1000元左右,按照规定,除平台抽取30%盈利外,最初收入还算不错。然而,直到9月中旬,她从同事那里知晓,其实办理的贷款是从工资里扣除,一时间让她有些震惊。

“工资4000元保底,是提成不够4000元,公司给你发4000元,好像只有第一个月才有,美容津贴同样也是第一个月才有,而且美发、美甲等也没预约,服装、化妆也都是自己解决,一些情况与入职前介绍的不一样。”为此李华果断找到公司询问情况,她说,在不断找公司之下,工作人员给了她500元的美容津贴,而且答应与她签订合同,可在签订合同时,她才发现所谓合同其实是一份艺人合约,并非劳动合同,“跟大唐天下签的合约,合约上规定,2年内不得到其他“公会”直播。之后我又与另一家公司签了合作协议,工资是由合作的公司结算,大唐天下发放。”

在得知4000元保底和美容贷款的真实情况后,李华的直播状态一天不如一天,最初每天几乎千元的收入也变成每天百余元,她还面临每月偿还贷款的压力。

说好月薪万元 到头来还得搭钱

“所以9月底我就打算找一份脚踏实地的工作。”李华说,其间,为了偿还10月份贷款,她找了公司提前预支工资。根据公司规定,由于她仅直播了21天,未达到26天的考勤,因此工资以4000元为基础,到手只有3200余元,“之前9月份借钱还款,发工资需要还给人家,所以到手只有1100余元,合着10月月供我自己还需要添几百元。”此时李华有些无奈。

做了21天主播,说好的月薪8000元-10000元,最终工资没有剩余反而还倒贴了几百元,此时的李华如梦初醒,“原本感觉挺好的,结果却很现实,我感觉自己就像做了场梦,现在梦醒了,趁着年轻,找份踏实的工作努力做。”通过一次从事主播的经历,李华渐渐成熟,她说现阶段最重要的目标就是踏踏实实做份工作,先把贷款还清。不过在她看来,对于贷款方面,公司应承担一部分,“我承认自己有责任,但公司也有责任,如果当初告知我贷款需要自己还的话,可能我就不会从事主播了,所以希望公司能够解决一部分贷款。”李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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