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网上的讨论轰轰烈烈,一些人流着眼泪为她点蜡烛,另一些人说她活该,批判她教唆粉丝自杀自残,祸害青少年。然而,讨论的女主角对这一切毫不知晓。她睁开眼睛发现躺在医院里,病床边坐着不知道刚从哪个国家飞回来、好长时间没见过的母亲。沉珂崩溃了。她质问母亲,你们平时从来不管我,为什么这个时候要来管我?我明明已经熬过了痛苦已经结束了,你他妈硬把我拉回来,为什么啊?
母亲一向不清楚她的事情,紧张地叫了她知道的所有女儿现实中的朋友来问缘由。事后推测,可能是其中有些人会错了意,在网上说沉珂因为自杀已经走了。
在病床上得知朋友们把自己的死讯误传出去,她只说了一句话:「那就让沉珂死了吧。」
沉珂自此跟所有通过网络认识的人断了联系。她被母亲送去国外的戒毒所,有一年多基本没有上网。回国之后生活又回到原本的样子。这一次她逃避现实的方法是网游。她起了个新名字「幽灵木偶偶」,为了吸引别人组队上传了一些照片。有人在游戏里问,这个妹子挺像混血,长得很像当年那个沉珂,是不是盗用人家的照片啊?那个沉珂是不是诈死啊?
类似的质疑在7年间时不时冒出来,她每一次都坚决否认。一方面是想要彻底抛弃过去的自己,好像「沉珂」死了她就能有一个全新的开始。一方面是恐惧,她害怕那些自杀、自残一类的事情传到父亲耳朵里,「就是好像感觉也不是说以我为耻,就总觉得很怕我爸知道这些事。」每当有人问她到底是不是沉珂,她就愤怒地骂回去:长得像你们鼻祖我真是倒了血霉。
也有绷不住的时候。2012年「幽灵木偶偶」的微博毫无准备地收到曾经的爱人韩弥可的私信,她第一次跟人承认了自己就是沉珂。那时距离沉珂的「自杀」已经过去4年,韩弥可持续听到很多关于沉珂诈死的传闻,一个失眠的半夜,她终于忍不住给「幽灵木偶偶」的微博发了一条询问私信。不久之后,回复来了,一个拥抱的表情。「我就有这种强烈的感觉,我觉得是她,因为我们以前老发这个表情,就是拥抱的那个表情,因为就好像你走在大街上,你去跟一个陌生人说嗨,你好,然后对方紧紧地抱着你,你会觉得,对不对?那肯定是她,你会有那种强烈的感觉。」她立刻要了电话号码打过去,半个小时的时间,什么话都没有,就一直哭。算起来两人认识的时间已经超过10年。按沉珂的说法,她们相识的契机是在同一个聊天室里做歌。韩弥可的版本却不大一样,她说其实严格来说自己算是沉珂的粉丝。高中时第一次在网上听到沉珂的歌,太有共鸣了。她想认识沉珂,想有平等的交流。完全不懂音乐的韩弥可决定开始写歌,「我做歌完全是因为她」。后来她跟许嵩合作过,也成为了拥有不少喜爱者的豆瓣音乐人。
沉珂很快发现她和韩弥可非常投契。那时易珑静刚刚离开,她的精神失稳。少女时期的韩弥可比沉珂更加封闭,更加沉默寡言。她们可以通宵开着QQ视频给对方放自己喜欢的歌,或者各自做各自的事情什么话也不说。两人聊音乐,聊游戏,一起把跑跑卡丁车打到最高等级。但她们几乎从来都不聊「现实里的事情」,也从来没人提过要见面,彼此相爱,却没有确立恋爱关系。
极少的时候韩弥可也跟沉珂讲自己,通常是一些情绪濒临崩溃的时刻。她跟沉珂说,父母又吵架了,她躲在自己的房间哭够了推开父母房间的门,说你们再吵一句我就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了。结果父母不吵也不闹了—他们一句话都不跟对方说了。
「我觉得自己是个小怪物……我觉得只有沉珂能懂我,我跟别人没办法说。别人会觉得你无病呻吟吧你?对不对?你上着一个很好的大学,你有手有脚,你很健康,你干嘛天天这样?」
然而沉珂几乎从来不跟别人说自己的家庭和自己的过去,包括对韩弥可。这么多年来,做生意的爸爸只教会她这唯一的人生道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没人有这个闲情逸致关心你的精神世界,「而且也说不准人家心里怎么笑你,怎么看不起你。何必给自卑再多加上一层?自己写日记吧。」沉珂说,「我觉得是很对的。」
韩弥可觉得她们从未真正在一起过。这是一段常人难以理解的亲密关系,两个同样极度压抑情感的人可以多么亲密就可以多么疏离。于是从湖南小城考到北京上大学之后,极度失望的韩弥可交了第一个女朋友。并不愉快,跟一个退而求其次的人当然不会愉快。她还问人家,如果我对你的爱永远不会超过对沉珂的爱,你能不能接受?
2008年春节,中国南方下起罕见的大雪,电力系统不堪重负,韩弥可一家人不得不到酒店度过新年,期间她一直都没有上网。就是在那期间,沉珂试图自杀。在决定自杀之前,她看到韩弥可的QQ签名上写着一段与韩当时女友有关的话,沉珂在QQ上给韩弥可发了一条消息,韩弥可没有回复。这成为当时压垮沉珂的最后一根稻草。
2016年1月,北京,《人物》记者在一家意大利餐馆把沉珂自杀的经过告诉韩弥可。这个看起来阳光开朗,一分钟以前还在以赞美上帝的积极热情赞美餐厅里难以下咽的牛排的姑娘,突然间就完全沉默下来,这是她第一次知道沉珂自杀当天的具体情形。
「我和她就好像两个人在冰窖,在一个冰窖里,你知道吗?……我觉得总想要让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就是让她不要那么冷,但是我自己也知道我也很冷,我没有办法给予她更多……」她一口气说完一大段话,差点哭出来。从简历上看,任何人都会认为现在的韩弥可是个开朗的酷女孩,在一家餐饮连锁做中层管理,常常出现在北京的各种酒吧和音乐聚会上,还有一个感情很好的美国女朋友。但是在这个时刻,好像这些年来她极力试图摆脱的那个自己又回来了。
2008年初得知沉珂自杀之后,韩弥可一度非常痛苦,有将近两年的时间几乎不跟任何人说话,「基本上就是以泪洗面」。接下来她用了几年的时间寻找治愈自己的方法,试着恋爱,工作,看很多心理学的书,强迫自己变成一个「派对动物」。直到几个月前,她正式成为一名基督徒。上帝无条件地爱她,宽恕她,拯救她,给她光明和快乐,她已经好起来了—至少她自己坚定地这样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