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
母亲死时他在劳改
改造期间,记得最清楚的是父亲的来信,信中说母亲去世了,棺材板是用他偷偷藏在家里的钱买的。
年轻的时候回村里,他只挑白天村里人干农活时,避开邻居和父母。一次回家,他悄悄把偷来的50块钱藏在柜子里,那时的50块钱,是城里人三个多月的收入。
“父亲在信里给我评了7分孝心。”陈振杰盯着眼前的茶杯,两颊发颤,沉默了很久。
父亲在他心里是个柔软的词,“父亲对我好,看重我。”他清楚地记得父亲死于1982年,食道癌。
文应龙记得,陈振杰回家后就到队里的林场里干工。一天10个工分,别人干不满,他能拿满。他拿布包把队里分的两斤谷米裹紧,回家就给老爹熬粥。
“直到我父亲死后,我彻底没了牵挂,又去了长沙。”那年陈振杰44岁。
文应龙眼里,父亲的过世并没有给他带来悔改,“如果成个家,有个女人拴住他,可能又不一样了。”
陈振杰说他有过成家的机会,“小时候和村里一个妹陀(方言:女孩子)订过娃娃亲。”那姑娘个头不高,梳着两根麻花辫。
“我也喜欢她。”陈振杰脸上第一次有了笑容,他请姑娘吃饭,姑娘说她当上了老师,陈振杰不敢回话,以后再也没主动联系她,“我配不上人家。”
这之后,他彻底断了成家的念想。
陈振杰偷了60年,文应龙也没见他过上富贵日子。在长沙,他看见过陈振杰就睡在拆墙房屋的废墟里,地上积着一汪水,上面搭个木板就是床。他劝陈振杰别再打流了,“你老了怎么办?”
陈振杰低头看着脚面,说起自己的后悔事,“一没存到钱,二没成个家。”
在他心里,邻居比亲戚好。他说堂弟妹明知他住院,从没来看过他,“他们表面上挺好,心里应该瞧不上我。”
老偷
从人人喊打到闲事莫管
渐渐地,他成了小偷里的老偷。
这辈子偷得最多的一次,6000块钱,在开往深圳的列车上,中途下车把皮夹子一扔,住30元一天的旅馆,吃几块钱一碗的米粉。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对他来讲,这算是奢侈的生活。
没钱了就偷,有钱了就赌。不出5天,钱都输完。
偷窃和赌博是陈振杰的两个心瘾,“偷到了就是赢,被发现了就是输。”
他也曾被别人偷过。有一年八月初一,南岳衡山都是拜菩萨的游客,山下人挤人。他刚得手,挤出人群正准备数钱,发现衣兜被人割了个口子,“妈的,贼让贼偷了。”
回望这么多年,陈振杰的偷窃生涯和这个社会,都在慢慢发生着变化。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人们兜里都没钱,他偷得最多的是粮票和布票;八九十年代是他“最风光”的时代,改革开放了,每人兜里都有了钞票,对小偷还没那么多防范,“那时风气好,可能大家眼里没那么多小偷”;2000年之后,大家都把钱存在银行卡和存折里,防范心理也强了,陈振杰更多地跑到火车站里寻找目标,甚至扒着火车一路偷过去,岳阳、杭州、嘉兴、武昌——穷家富路,他知道什么场所人们揣的钱多;2010年左右,火车票推行实名制,年过七旬的他连火车站也不好进了,只好转向公交车站和商场周边。
他从不用镊子和刀片,没有作案工具就不会被人轻易抓现行。他觉得,人们有钱了,胆子反倒越来越小了。“六七十年代,人们会喊‘抓小偷’,街上人人喊打;现在的人,只要自己没被偷,看见也不多事。”
一旦失手被事主发现,他一般不多说,把东西还给人家转身就走。
在他看来,偷窃不留证据,就不会被抓。“人证、物证都算。”
最近一次被抓,陈振杰说他根本没想跑,也跑不动了。和警察打了一辈子交道,他清楚地知道抓他一定有证据。
陈振杰从不去想那些受害者,被偷的人在他意识里是与他无关的陌生人,“没愧,也不后悔。”他语气里没有一丝抱歉,只是把偷窃当成了职业,“不偷没得活。”
70岁的时候,陈振杰开始力不从心,摸进人兜里的手,没那么快了。
碰上相熟的年轻扒手在街上晃荡,他劝他们别再偷。“我70岁了,被抓了看守所不收,你还小,抓住了要被关。”年轻的“同行”不屑,“你么得管(不要管)。”
他开始惧怕人们看他的眼神,以前不在乎、没看见的东西,在他老了以后开始变得敏感、清晰。
老了时,有一次摸人手机被发现,对方呵斥“这么大岁数了搞这个?”嫌弃的眼神和“这么大岁数”几个字,总提醒着他真的老了,“让熟人知道了笑话。”
年轻时的小偷陈振杰什么都不在乎,老了开始“怕人看不起”。
老人
最后一根稻草
吐血扑倒于街头,如今比被警察抓住更让他害怕。
那是几年前的一个清晨,街上没什么人。他从棋牌室出门,咳倒在路边,血吐了一地。有人把他送进医院——肺结核的痼疾发作。
医院里没有血,输血要从别的地方调,调血的160元他都拿不出。
能求助的只有文应龙,老邻居赶来救了急,“不然我就死了。”
文应龙接济过他很多次,除了自小长大的情分,在他眼里,陈振杰偷不算大恶,“他从来不在村里偷,在村里口碑不错。”
他找回村里,文应龙跟着他把户口、身份证补齐,还帮他向村里申办了低保。
钱,对于现在的陈振杰来说比以往更重要,花过无数不属于自己的钱,但他存折上每月340元的低保谁也不许碰。
这成了他不愿意接受镇政府安排、住进镇上敬老院的原因,“住进去,340元都让他们取走,我一分钱得不着。”
由于身患肺结核,又年近8旬,这次被抓之后,警方对陈振杰处以监视居住半年的强制措施。4月初,陈振杰被送进了一家定点医院。
看有媒体扛着摄像机来了,陈振杰赶紧掏出身份证和红色的养老金存折,以此证明他年纪大,只有340元低保金,老无可依。“你们能不能给我解决居住问题?”他反复问。
一旦被问及最近被抓的事儿,他把身子往病床里一扭,“我不和你们说!”
医院里没人知道他的经历,“说出来影响我的声誉。”
而医院的主任认为,他不住敬老院是因为医院更自在,“有几次晚上查房他都不在,一问是出去打牌了。”医生觉得他可怜又可气,“医院毕竟不是救助站,他的结核病已经没有传染性,按理应该出院。”
医院的意见让陈振杰恐慌。他给报道记者和民警张鹏打电话,也多次找过安沙镇政府社会事务办主任廖交林。
去年年底,廖交林第一次见到陈振杰,他拎着被褥找到了她办公室。镇里已经专门给了他一笔临时救济金,三个月1000元。
她心里一直记着这个老人,今年低保金从340元涨到715元,廖立马给老人去了电话。敬老院他不住,廖交林为他想了两个办法,“让村里给他修房子,或者我们政府购买服务照顾他。”
很多有交集的人都对他抱有善意。村民老文看了电视,才知道陈振杰偷东西被抓了。“那也不打紧,让他回来,村里给他修房子,老了,在外面怎么活?”
文应龙甚至想帮他租间房子,大伙一起照看他。
陈振杰愿意回村里,那里有父亲的坟,有文应龙这个朋友,“只要有地方住,我就不出去了,我不想死在大街上。”
洋葱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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