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顾城的那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如星星之火，点燃了草根康儿强大的自信和伟大的希望。
那时的康儿自认为自己是个诗人，至少已经立志要成为一名诗人。为此，他为自己选定了一个既农民又诗人的笔名：田野。
康儿是我的堂哥，其实与我同龄，不过大我两个多月而已。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起，在家乡这块偏远的土地上，我俩一同上小学、中学，后来又相继喜欢上文学。只是我的喜欢漫无章法，而康儿却是独独迷上了诗歌，且无可救药地做起了诗人梦。用他当年意气风发的话说：这世界就是磅礴斑斓的诗篇，只有诗才能表达出这世界的磅礴，只有诗才配得上这世界的斑斓。然而，中学毕业后的那场考试，最终让我俩走上不同的人生之路：我考上了师范，脱掉了泥巴糊糊的农民外衣，端上了所谓的铁饭碗；而落榜的康儿却不得不承袭我们家世世代代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祖业。
虽然康儿的身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但是写诗却成了他生活的全部。然而，康儿却一首诗也没能发表……
我虽没看过康儿的诗，但我能猜到个大概，因为他曾经经常在我面前大声武气地朗诵自己得意之作，每一首诗的每一句开头都少不了一个“啊”字。我挖苦他说：“要是删掉‘啊’字，你的诗恐怕只剩半首了。”他说，你不懂诗，“啊”字是加重语气，只有“啊”了才更抒情……
写了好多年的诗，康儿当著名诗人的梦没实现，倒是在四乡八里出了大名儿。“他啊，就是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懒汉，哪家女娃敢嫁他……”这是乡邻们对康儿的普遍评价。眼看就30岁了，我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康儿还女朋友都没耍过。
康儿倒无所谓，可父母着急啊。幸好这时家乡兴起打工潮，在父母的软硬兼施下，康儿也跟着同乡青壮年背井离乡去了广东。独在他乡，没了依靠的康儿不能不考虑自己的生存，不能不把诗人的梦暂且搁置一边。好在康儿有一身好力气，而且不怕吃苦。没有文凭，康儿只有在工地上递砖头，开搅拌机，开铲车、挖掘机……什么苦力活儿都干过，就是没干过与他诗人梦想相关的文字活儿。不是康儿不想干这类坐办公室的脑力活儿，而是没人让他干，因为除了写诗以外，其它的文章他基本不会写。
时间或许就是最强有力的稀释剂，曾经的诗歌和诗人梦想在康儿的脑子里似乎渐行渐远了。在时代大潮的裹挟下，在工地上混了几年，头脑灵活的康儿终于有一天也拉起了自己的施工队。四处跑拉关系、抢包工程，康儿忙得不亦乐乎。
康儿当老板了，康儿发了，在深圳都有车有房了。已经娶妻生子的康儿本想把父母接到深圳安享晚年，但父母说啥也不愿，于是，就在几年前，孝顺的康儿怀揣着他打拼挣得的巨额财富，率领妻儿“浩浩荡荡”回到了阔别近二十年的家乡。
正逢家乡搞土地流转，有钱又任性的康儿瞄准了大好时机，回来不久，就在山清水秀的家乡圈起了几片山坡和大片田野，三下五除二就办起了康庄农业示范园（简称康庄）：农林果种植、畜牧鱼养殖、花卉苗木培植，旅游观光、休闲娱乐……吃啥有啥，全是生态环保的；玩啥有啥，都是健康有益的。每天来观光、摘果、休闲娱乐者络绎不绝，俨然一不折不扣的国家级农村风景旅游区。
突然有一天，闲来无事的康儿在整理老屋的家什时，翻出了自己当年的几大本“诗集”。此时的康儿除了发现自己曾经的为赋新诗强说愁和曾经的愤世嫉俗外，那个早已远离的梦似乎又隐隐地清晰了起来。
是想接续那段梦，还是要纪念那段非同寻常的青春岁月？康儿自己也说不清，总之，他又突发奇想地要在自己的“康庄”内建一个文学交流馆。不仅要把自己那几大本“诗集”摆放在馆内，还要广泛收藏各地作家、诗人的作品。“凡有意来此参观交流和创作的文朋诗友，康庄均予提供免费食宿。”
康儿在电话里兴奋地把这想法告诉我那一刻，我也抑制不住地兴奋，我说：我为你这个伟大构想点赞！
为这个构想，今年春天，我专程回了一趟老家。那天，我与康儿不约而同地把文学馆的馆址选在康庄园内那个风景如画的山坡上。站在这里，俯瞰偌大康庄姹紫嫣红如画美景，康儿不禁诗兴大发，脱口朗诵起来：“在春天，身处田野：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一个诗人/鲜活的文字在手中葱绿欲滴/大地亲自为我铺好稿笺/清风磨墨，蛙鸣鼓琴/一行行诗句，在俯仰之间/纷纷发表在春天的头版//蓝天与白云，映在水中/做了版面的衬底/杨柳、桃花、李花，以及/路边开得烂漫的野花/这些热情的粉丝/手牵着手，为新写的诗篇/编织美丽的花环//在乡村，做一个朴实的诗人/是多么惬意//随手写下的每一行诗句/都是绿色的，都清新、怡人/让阅读的人们，对春天/纷纷充满美好的遐想与希望。”
康儿说这诗不是他写的，我说：“我知道这不是你写的，因为诗里没有‘啊’。不管这诗是不是你写的，如今的你却成了真正的诗人。你看，你的诗不就写在这片广袤的大地、广袤的田野上吗？”
是的，康儿是农民的子孙，康儿也是诗人。农民是诗人的祖辈，诗人将灵感洒在祖辈的麦地里，灵感开花结果；那一地浓浓的香气，融入祖祖辈辈金黄金黄的呼吸里。
康儿笑了，祖辈们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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