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陈璇王烨捷《中国青年报》(2015年06月09日01版)
住在6人一间的“东方之星”客轮三等舱里,55岁的上海人胡坚跃感觉船舱里实在热得不行。他独自外出,准备上四楼观景平台吹吹风。
那是在6月1日晚上8点左右,载着456人的“东方之星”号客轮在长江上航行。
此时,外面下着小雨,还算风平浪静,很多乘客已上床休息。乘客大部分来自上海协和旅行社组织的“夕阳红”老年团,年纪多在50岁到80岁之间。
胡坚跃走到二楼小卖部时,雨开始大了起来。一间专供乘客打麻将的活动室是通往四楼观景平台的必经之路,有人正在这里打麻将。他打算在这儿歇歇脚,等雨小一点儿了再上四楼。
雨越来越大了,活动室里紧闭着的窗户渗进水来。又过了一会儿,胡坚跃看到,几个船员开始把棉被和床单等堵在活动室门口吸水。
这时,几个人麻将打得正欢,无暇他顾。胡坚跃和几个看牌的人,注意到了渗水的细节,但谁也没吱声,“这种老船,漏点水不是很正常嘛”。
大雨打进了客舱房间,有人忙着把打湿的被子和电视机搬到大厅。住在一等舱的58岁天津乘客吴建强和妻子李秀珍看了当天的新闻和天气预报,预报说当地将有大雨。他们听到外面开始刮风,雨点猛烈地打在窗户上,吴建强担心玻璃会被打碎。
另一位陪老伴来这趟“夕阳行”的镇江游客谢海龙,在船头抽了支烟。他觉得有点冷,就往房间走。这时,房间服务员过来提醒乘客关好窗户。
“今晚也是够折腾的。”谢海龙对老伴说。同屋的无锡老太太和她中年的儿子也在抱怨大半夜折腾人。
“折腾”到9点半左右,老伴已经睡下了。谢海龙倒了杯热水,准备喝完睡觉。
这天是“夕阳红”老年团行程的第5天。乘客们上岸游览了湖北赤壁,他们看了赤壁摩崖石刻、周瑜雕塑,参观了拜风台、凤雏庵和翼江亭。认真的老人,会拿着一个小本子记录下游览过的每一处景点、长江上的每一座大桥。按照计划,这趟始发南京的行程接下来要穿过三峡,前往重庆。
谢海龙刚把杯子放在储物柜上,就感觉杯子在倾斜。他下意识地去扶杯子,却发觉已经抓不住,床板开始倾斜,写字台也倒了。
在二楼活动室的老胡眼前的麻将桌也开始晃动了起来,船开始不停地左右摇摆。还没等牌友们细想,整个船就突然向一个方向冲了过去,麻将桌“呼”地一下滑走了,好几个老人跟着麻将桌向同一个方向滑走,还有人摔了跤。
旅行社导游张辉从位于二楼右侧的办公室走回左侧的卧室,发现船倾斜到45度,一些小瓶子开始滚落,他捡起来,瓶子又滚落了。
“好像碰上大麻烦了……”张辉跟同事说。
“船不会翻了吧?”还没等他回过神来细究这个问题,胡坚跃就被甩出了船舱,掉进水里。他本能地在水里扑腾了两下,最后发现,自己根本对抗不了湍急的水流。不太会游泳的他,“就像坐电梯一样,一会儿浮上来,一会儿沉下去”。
船真的翻了。来自船长张顺文的说法是,此刻风在3~4级左右,从南边往北边吹。他想走背风,往北偏行,想用速度抵住风,但风速剧增,船身失去了控制,左满舵也抵不住风。而轮机长杨忠权从甲板巡视回来就一两分钟,水就涌进了机舱,照明一下就没了,“这时感觉船已翻了”。
重庆籍船员程林从桅杆往下跳,他的脚踝不知被什么割伤,鲜血直流。
此时,吴建强被水流冲到靠近窗户的地方,而老伴被倒下的床铺砸到。谢海龙也被巨大的水流冲出船外。同样毫无防备还有65岁乘客朱红美,她站在床边正准备登上床铺,船就倾斜了。
出舱收衣服的小卖部老板余正玮,在突然感到船发生侧倾时,连忙抢了一件救生衣,落入江中漂浮起来。
不会游泳的张辉也抓着救生衣飘起来。跟他一起抓住救生衣的,还有一位旅行社工作人员江庚。
张辉觉得,船从倾斜到翻过去,只有“半分钟到一分钟的时间”。
脸被江水打得生疼、耳朵也进了水的胡坚跃,待到江面稍稍平静时,看到两只救生圈朝自己漂了过来。他拼命朝救生圈游去,死死抓住。“一只套头上,一只套脚上,不嫌多!”
这时,他看到边上游过来一个人,这个人正是谢海龙。后来,谢海龙搭着胡坚跃的救生圈,用脚划水。
谢海龙担心自己水性不好,始终面部朝上,呼吸着空气,尽管也喝了不少水,“哪怕是中途停下来”。江水很冷,雨水打得他看不清楚方向,像是拳头一样噼里啪啦迎过来。
谢海龙记得,那时应该是深夜12时,他们忽然看到一艘小船。他和胡不断向前游着,呼喊救命。担心怕体力不支,两人轮流喊着,但没人应答。
他们试图靠近缆绳,拼尽全身力气抱住它,绳子一动不动,晃都不晃。谢海龙又抓了一把,还是不动。那一刻,他感觉,“我有救了”。他和胡拿了一个小棍子敲打船,但还是没有反应。
他们爬了几次船,但发现上不去,“角度太陡了”。
两人干脆抱着缆绳。大概10分钟后,手电的光束朝他们打过来,他们轮流喊着救命。海警对他们说,不要紧不要紧,我们来了。
在江上漂了4个多小时后,胡坚跃和谢海龙得救了。
游上岸的吴建强回头看见船已经完全倾覆。在岸边走了半小时,他看到人影和船,立即吼叫着:“先不管我,赶紧报警,前面有船翻了。”
6月2日凌晨4时,在距事发水域15公里外的湖北监利县复兴村江边,习惯早起的老渔民王盛才听见微弱的“救命”声时,发现了已经冻得发抖的余正玮。
在江上漂流的张辉,没有被在黑暗中驶过的船只发现。他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就好了”,终于爬上了岸。后来他发现自己竟然从湖北监利漂流到了湖南岳阳。
另一位旅行社工作人员江庚也上了岸。后来湖南医疗救援队把关于张辉的报道拿给病床上的江庚看,他得知张辉已经脱险后情绪激动,不断念着“他还活着!”他还告诉医生,“如果再见到张辉请转告他,我也活着。”
活下来的人很少。6月2日上午,救援人员在沉船敲击,确定船中和船尾还有3名生还者。潜水员官东在船舱气垫层中发现了亮着手电的朱红美。看到有人来了,这个65岁的老人瞬间哭了起来。
“喝两口水,就伸出头找空间,然后吸几口气,接着又喝两口水。”朱红美这样坚持着等来救援。
几番周折后,官东终于在船舱底部找到了坐在水管上的陈书涵,发觉他神情黯然,“没有了逃生欲望”。这个21岁的加油工在黑暗中被困了近20个小时,他的脸上满是油污,呼吸困难。船翻时,他正在船舱的最底部给船用柴油机灌柴油。官东把自己的呼吸器戴在陈书涵头上,和另外一名潜水员一起将他带了出去。
除了朱红美和陈书涵,再也没有人从船舱里被救出来。截至6月8日11时,搜救人员从“东方之星”船舱及周围找到了434具遇难者遗体,其中还有一个年仅3岁的女童。
6月6日,有记者进入打捞扶正后的“东方之星”船舱。这名记者这样描述,“船舱过道里到处散落着浸湿的床单棉被,屋顶的天花板完全破损。客舱内的木制高低床架东倒西歪。残存的积水沿着缝隙不断滴落,地上随处可见拖鞋、水壶等杂物,不少房间的柜子里还整齐摆放着来不及穿上的救生衣”。
“东方之星”驾驶舱内,人们看到墙壁上的时钟定格在9时33分10秒。
8日早上,一位军官在船舱清理遗物时发现了一张返程火车票,上面写着6月8日的K73,从重庆北到上海南,开车时间是早上8点04分。找到车票的那一刻,原本是车票主人王万平回家的时刻。
但他错过了这趟火车。这位63岁的上海人不在14位幸存者的名单里。
8日14时许,“东方之星”被贴上了封条。
(部分内容综合新华社、新华日报、北京青年报报道)
本报湖北监利6月8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