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大家能提供更好的法子,我也不主张建闸。”12月4日晚上,电话那头的江西省生态文明研究与促进会会长、南昌大学教授胡振鹏还在准备关于鄱阳湖的报告。在2008年之前,他还是鄱阳湖水利枢纽工程(以下简称“鄱阳湖工程”)“坚决的反对派”,但现在却是该工程的主要推动者之一。
争议了十余年的“鄱阳湖工程”,在方案几经修改之后,终于正式转入可行性研究阶段。11月23日,江西省水利厅官网发布鄱阳湖水利枢纽环境影响评价公众参与第一次信息公示。27日,官网又发布了更为详尽的说明性文章《为了“一湖清水”——鄱阳湖水利枢纽工程介绍》,阐释建设该工程的必要性和整体思路。
和之前一样,环保组织集体出声反对。一直主张暂缓该工程上马的WWF(世界自然基金),以“也为‘一湖清水’”为题,发文呼吁采取无坝无闸的替代方案。
湖口建闸,是否唯一方案?
鄱阳湖确实遇到了问题。
江西省水利厅指出,近十年来,受长江上游干支流水库群汛后蓄水引起的长江中下游径流减少、清水下泄冲刷引起的河道下切等因素影响,鄱阳湖连续出现枯水时间提前、枯水期延长、水位超低等情况。
鄱阳湖枯水常态化和趋势化的新变化,造成枯水期水资源、水生态、水环境承载力严重不足,对湖区民生、生态、经济等多方面造成严重影响。
对这一现状,WWF也表示“充分理解”。“鄱阳湖出现了极端的水位和局部水环境问题,成为了制约区域经济发展的一个重要问题,需要通过各种途径和方式来应对这些内外部压力。”
但是建闸,一直被质疑为“用工程的方式对抗工程”。12月2日,九三学社中央人口资源环境专门委员会发表了《我们对鄱阳湖口建闸工程的看法和建议》,提出“使用地下水”和“改造提灌站、增加饮水设施”来解决湖区灌溉和居民饮水困难等民生问题的替代性方案。
“我们不是没有想过其他方案,我们至少论证过三种。”胡振鹏告诉科技日报记者。
方案一,如九三学社所建议,用地下水来保障居民用水。胡振鹏说,2002年,为了解决农村安全用水的问题,江西省政府批准在环鄱阳湖的99个行政村统一进行“改水改厕”。改水的方案,就是使用地下水。“江西省处于红壤地区,土壤成分以三氧化二铁为主。鄱阳湖周边的地下水,铁和锰都超标。”他透露,也曾咨询专家,没有经济实用的净化方法去除铁离子和锰离子,水质达不到饮用要求。地下水方案夭折。
方案二,就是增加饮水设施。目前鄱阳湖周围有100多个提灌站,都建在高程大概12到14米处。一到枯水季节,取不到水。而如果要到深水区去引水,必然要在鄱阳湖底开挖引水沟。“这要挖多少沟,挖掉多少泥?挖出来的泥,堆放到两边,又要埋掉多少湿地?这笔账一算,鄱阳湖损失的湿地,比因为水位上涨而淹掉的湿地可能还要多,恐怕国际湿地公约组织也难通过。”性价比太低,放弃。
方案三,对鄱阳湖流域的水库进行联合调度。鄱阳湖流域的大型水库一共23座。在满足水库基本功能的前提下,在枯水季节放水为鄱阳湖补水,能否缓解鄱阳湖枯水之困?研究人员计算,大费周章联合调度,可以抬升鄱阳湖9cm到15cm的水位。但胡振鹏认为,“流水的抬升作用非常有限”。
三种办法,有的试过,有的想过,有的算过,综合效益都比不上建闸。当年的“反对派”胡振鹏,也转成了支持者。
建也为生态,不建也为生态
“生态”,是反对和支持建闸者共同的“武器”。
鄱阳湖是东亚迁徙候鸟在南方的主要越冬栖息地和停歇地。世界上98%以上的白鹤和75%以上的东方白鹳在此越冬。
沈阳理工大学生态环境研究室主任周海翔指出,水利枢纽工程建设,会给鸟类栖息地带来不可逆的破坏。枯水季节水位上升,将淹没鸟类的越冬地。“这是要改变自然。”周海翔强调。
江西省科学院生物资源所副所长戴年华研究员和鄱阳湖打了三十几年的交道。他表示,枯水期提前,枯水期延长且水位急剧降低,对湿地植物生长的时空产生一定影响。为何候鸟近几年依然留守鄱阳湖?戴年华说,这是因为鄱阳湖比较特殊,它是一个盆,但盆里还有许多小碗,也就是碟型湖。盆里水位明显降低的时候,这些湖中湖因渔民传统的堑秋湖生产方式还保留有水。碟型湖,也是鄱阳湖越冬候鸟最集中的觅食地。
胡振鹏研究过,如果鄱阳湖汛期遭遇大洪水或者高水位持续时间长,沉水植物群落无法正常生长,白鹤11月来到鄱阳湖觅食困难,将影响白鹤越冬。鄱阳湖水位也影响到碟型湖水位能否缓慢下降,湖水位太高,碟型湖不能全部外露或水位不能缓慢下降,也不利于白鹤越冬。但湖水位太低,使浅碟型内湖干涸,更不利于白鹤越冬。
“鄱阳湖水量增多,对水生动植物的分布和生长肯定是有利的。而修闸对候鸟觅食的影响,关键要看它的水位调度,确保有一定的浅水滩地。”戴年华说。
对此,胡振鹏表示,湖区约80%的越冬候鸟在两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越冬。根据现有方案,闸前蓄水10米,不会影响碟形湖水位自由涨落,不影响候鸟觅食的可及性。
不过,湖区人类活动确实影响了湖区脆弱的生态系统。戴年华说,过去,渔民靠鄱阳湖解决温饱问题,现在,要靠鄱阳湖有限的资源奔小康,攫取的资源更多,给湖区生态环境造成的压力更大。
戴年华也希望“自然的归自然”。但换位思考,站在湖区百姓的立场上,他们的出路在哪里?“记得老师讲过,生态学不要简单说个‘不’字,要拿出方案来解决问题。”
如果有了水资源,一切会好办。有水,可以“转捕为养”,可以依托水发展其他产业。戴年华坦言,评价水利工程的好坏,是看如何平衡利弊。“该不该建?怎么建?建了怎么管?这是三个关键问题。”他认为,水工程,一定会对利益相关方造成一定影响,影响能否被接受,这个可以开诚布公深入讨论。政府、当地百姓、专家和社会组织,这三方面的意见,都得听。
做好环评报告被翻“底朝天”的准备
为了鄱阳湖水利枢纽工程,江西一度“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从11月27日发布的工程介绍来看,此版方案跟江西最开始提出的工程方案已有较大差别。
“对那么多不赞成的声音,包括当年院士联名给总理写信表示反对,我们江西从来没有抱怨过。”胡振鹏说,工程能走到今天,其实要感谢这些反对之声。“没有他们的‘逼迫’,我们不会有这么一个方案出台。”
调度水位调低,水位消落要符合鄱阳湖自然水文节律,为江豚设置了4孔60米宽的大闸……这些改变,其实都是江西省在质疑之下,研究之后做出的回应性调整。
对新一轮质疑之声,胡振鹏很淡定:“任何工程大家都会有不同意见,有分歧是正常的。”他研读了这些质疑,评价其“质量没有达到给我太多启发的水平”,还没有出现让他“睡不着觉要深入研究”的意见。
胡振鹏认为,信息公示只是个开头,工程完整方案并没有公布,只讲了规划思想。相关工作才刚刚起步,之后还有一系列程序要走。
“环评报告出来后,大家会看到,我们的调度方案到底会淹没多少湿地,哪个地方淹没多深,会不会改变植被性质,会不会影响鸟类……这些大家有疑问的地方,我们都做了细致的研究。”胡振鹏说,按照要求,明年环评报告就会在网上公示。他建议,大家可以下载下来,慢慢研究,看他们的算法对不对、结论可不可靠,提出意见的针对性会更强。
“我们都做好了环评报告被翻个‘底朝天’的准备,我们也期待更尖锐、更有价值的意见。”胡振鹏说。(本报记者唐婷对本文亦有贡献)
本报记者 张盖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