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放弃的家庭成员
白云区太和镇人民医院急诊科副主任陈荣记得,3月17日的那个清晨,那位30多岁的母亲抱着她9个月大的儿子走进急诊室的情景。
孩子早已没了呼吸,没了脉搏,身体甚至已经出现尸斑。他死于一种罕见病,叫menkes综合征。这是一种遗传性疾病,多见于男性,患者的平均寿命只有19个月。
知道孩子没救了,这位母亲不哭不闹,这令陈荣惊讶。之后他才知道,那不是平静,那是绝望——她的第一个孩子就是死于此病,现在第二个儿子也因此而死。那天,她没有等到殡仪馆带走孩子的遗体,拿到死亡证明,转头就离开了。
这个叫张博林的小婴儿成了无人认领尸体查询网上的2017A08024号。3个多月过去,他的父母还没有去殡仪馆处理遗体。陈荣觉得他们应该不会去处理了,“这是第二个小孩了,说真的,创伤很大。”
婴儿,在无人认领的遗体中占比约十分之一。截至6月8号,在无人认领尸体查询网上可见的245具遗体中,年龄在1岁以下有20例之多。他们中的多数都是因病去世。
这种现象有迹可循。2014年初,广州曾试点“弃婴岛”制度,在开通的48天内,收到弃婴262名,数量远超过预期,且绝大多数患有严重疾病,其中脑瘫、唐氏综合征、先天心脏病居前三位。
一位急诊科护士说,在广东省儿童医院,被抛弃的孩子最为常见。“特别是重病的,比如脑瘫,父母直接把孩子和行李扔到街边。”
另一些无人认领的遗体可能涉及到经济纠纷。
编号2017A10671,是个叫魏国禄的陕西姑娘。她刚满21岁,一张生活照上,她戴着黑框眼镜,有些书卷气。她来自陕西安康山区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高中毕业后跟着母亲、姐姐到广州黄埔区的一家工厂打工。4月10日中午,她毫无征兆地从厂区宿舍楼一跃而下,当场死亡,没有留下遗言和遗书。
她的父母认为是“由于工厂分配给魏国禄的工作量过多,劳动强度过大”,导致女儿“无法承受巨大压力”。出事后,工厂出价13万,希望平息此事,家属觉得“草菅人命,无法接受”,双方僵持不下,谁也没有去处理遗体。
如果情况不变,6月28号,就是她遗体将被火化的日子。
广州市殡仪馆的负责人曾在接受记者采访时透露,车祸身亡的遗体占到无人认领遗体的两成,由于家属和车主、保险公司大多无法谈拢赔偿问题,这些遗体也无法得到妥善处理。
广州街边流浪汉。
挽救濒临逝去的生命
在广州市殡仪馆,负责无主遗体认领工作的是三名女员工。按照规定,她们只需要贴出通知,达到告知目的即可。但一位员工说,她们其实用尽了办法,尽量与死者的家属取得联系。
去追查一个无名死者的身份,能体味人间百态。一位姑娘已经做了母亲,那些被遗弃的婴儿遗体让她落泪,“你不知道,那些孩子就像睡着了,样子都非常精致,就跟睡着的娃娃一样”。
在一篇论文里,员工谢晓璇把无人认领的遗体称为“殡仪馆挥之不去的痛”。她认为,遗体的处理涉及公安、卫生和民政多个部门,为避免纠纷,大家都不愿意出具无人认领遗体的意见,而殡仪馆又不能自行处理,导致了遗体的积压。
为了让这些无主尸体能得到妥善处理,广州市公共财政每年都要投入近500万。
2012年2月,《广州市无人认领尸体处理办法》正式制定出台,对无人认领尸体的处理善后有了明确规定。
实际上,确实有少部分遗体最后会被家人领走。一旦网上公示的信息被撤下,就意味着这具遗体等到了来处理的家人,将免受孤独之苦。
6月上旬,18岁女孩梁巧红的信息就从网站上撤下。4月17日她在海珠区的一个小区去世,死因待定。她妈妈来领走了她。在殡仪馆的业务大厅“天堂信箱”里,我们看到了妈妈写给她的信:“亲爱的梁巧红,妈妈带来靓靓裙、高高高跟鞋,让你美美上路,去极乐世界做善良天使。”
在广州市殡仪馆的“天堂信箱”留言处,梁巧红的母亲给她写的信。18岁的梁巧红也曾在无人认领网上被公示,后遗体被家人领走。新京报记者罗婷摄
她会在殡仪馆26个告别厅中的某一个举行告别会。遗体会被消毒、化妆,看起来安详美丽。葬礼上会有一大群同学,黑衫黑裙,都哭红了眼眶。如果经济条件允许,告别会可能还会像其他年轻女孩的一样,摆着沾满露水的红玫瑰。
我们还找到了两个感人的故事,以证明这个城市里仍有热心人,挽救了一些濒临逝去的生命,使他们幸免于遗体无人认领的命运。
今年端午节前,一家医院急诊科护士长陈婧接诊了一个三个月大的女婴。她的母亲疑似精神障碍,养了十几只猫,把猫看得比孩子还重。她对孩子又掐又捏,一直嚷着要把她打死。送到医院时,孩子已经奄奄一息,全身是血,满是淤青。
急诊科的护士照顾了女婴五天,给她买了奶粉,洗了澡,妻子在哺乳期的男医生,还带了母乳来喂她。她很快恢复生气,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人。她最后被送到福利院抚养。
2013年10月,流浪者韦士带躺在人民路的高架桥下,已经不能动弹。他臀部已全部溃烂,患有严重的肝吸虫,左手关节和膝盖都被肿块撑得变了形,紧紧裹在被子里。义工来看他,他一心求死,只要一瓶烧酒。
几个男义工扛起他放上三轮车就走,烧了热水在公厕给他洗澡,把他送进医院。之后他病愈,回了广西横县老家,结束了流浪生活。
此后五年,上百位义工开始沿着广州城的大街小巷给流浪者派饭。夏天派花露水、蚊香,冬天派棉被。团队里有医生,还有成员负责给他们找工作。
韦士带回家的那个冬天,义工梁俭强在微信朋友圈写道,广州的湿冷是入骨的,但相信韦先生记住了广州,记住了广州还有一帮善心的青年。这个温暖,应该是入心的。
(应当事人要求,文中部分人士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