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文:科学本身就应该追求简单性原则,任何事情都是越简单越好,够了就行。
经济观察报:一边学遥感,一边看小说,那是怎样的一种生活?
李小文:什么样的生活我没总结过。也就是该做的事情做了,有时间就看看小说,这可能是知识分子最大的乐趣。
经济观察报:当时没想过要留在美国吗?
李小文:也不是完全没想过,但基本上我觉得在哪儿都无所谓。我也没有别人那种要回国大展身手、报效祖国的觉悟,真的没有,只是当年是杨老师把我们三个人送出去的,后来杨老师当了所长,叫我们回来,我们三个就都回来了。不是我们觉悟高,是杨老师个人感召力强。当然,作为1979年国家第一批公派出国的留学生,总觉得花了老百姓很多钱,不回国问心有愧。
经济观察报:杨老师并没有亲自教过你,他怎么会有那么强的感召力?
李小文:我当初考研究生时,有一道题,那道题我是完全能做出来的,只是没看见括弧,所以疏忽了。当时,我考研究生的压力比较大,很想考上,就试着给杨老师写了一封信,说那道题应该是没问题的,只是没看到括弧,大意了。没想到杨老师很快就给我回了信,说,能看出来你是疏忽了,所以,不会把你这道题的分全扣光的。这点让我特别感动。现在,我也是以杨老师为榜样,有样学样,要说好高的觉悟,倒也没有。
经济观察报:你现在喜欢带什么样的学生?
李小文:我的观点是“有教无类”,只要愿意跟我念书的,我都愿意带。
经济观察报:感觉你是个很随性的人。
李小文:我这个人随性,但不懒散。我做课题的原则就是对得起这个课题,能够交差,更高的要求我真的没有。这么讲可能让你们失望了。
经济观察报:如果真如你所言,那你的院士是怎么评上的呢?
李小文:我也不知道,也许有的文章被引用的次数多一点算是比较硬的条件吧。还没评上院士时,我有个朋友,是个老院士,也是院士评委,他告诉我,每年评院士的时候,很多老同学都去找他,推也推不掉,帮忙也帮不上,只能躲起来。他说,有的老同学甚至打电话来说,你不推荐就吊死在你家门口,我当时听了觉得挺恐怖的。削尖脑袋想要当院士的人太多了,所以,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去当院士,更怕去求别人。社会上很多事情都无法做到绝对公平,别的不说,就说长江学者一等奖的评选吧,评李家洋的时候,我已经得过了,算是评委,一看他的材料比我硬多了,但他的一等奖就是上不去。
国家应做好“后勤部长”
经济观察报:问个你专业领域的简单问题,什么是遥感?
李小文:我们每天看到的卫星云图,就是跟大家关系最密切的遥感技术。不过,卫星云图是最粗的观测图,最细的可能用在军事侦察上。比如要弄清楚本 拉登确切的藏身地点,就能用遥感技术。遥感的优势在其尺度问题,而关键难点也在于尺度问题。遥感具有宏观性也可以具有微观性。例如普通的卫星遥感具有宏观性,而高空间分辨率遥感却具有一定的微观性,但都属于遥感。
经济观察报:你在遥感领域的独特发现是什么?
李小文:我弄了个几何光学模型。这个说起来很简单,原来用的是大气遥感理论,从飞机或卫星上看地面,假定大气均匀,就能够通过可见光看到像元,这是比较成功的。但当我们搞地面遥感时,就要分析地面结构的表面反射,要用一个很不好解的微分方程来处理这种表面反射。阳光下,大气本身是不投射阴影的,而地球表面,无论是树木还是建筑物,由于照度不均匀,沙漠里面的砾石它都有背阴面和向阳面,要投射阴影,这就不能再用原来的方程来解。我的那个几何光学模型就是用来处理地球硬表面的遥感模型。
经济观察报:在遥感这个领域,基础科学和应用科学的关系是怎样的?
李小文:在我们这个领域总是在跟随。别人搞SAR,我们跟着搞SAR;别人搞InSAR了,咱们也搞InSAR;好,别人搞POLInSAR了,咱们又……我问搞高技术的,为什么你们搞SAR的时候,就想不到InSAR,干涉全息对你们并不新鲜。他们说,我们不知道应用上有此需求。我问搞应用的同样的问题,回答是,我们当时不知道SAR也能搞干涉。所以我们搞遥感基础研究,就要在搞技术与地学应用之间搭起一座桥梁。应用上有需求,就要敢想技术上怎么满足;技术上有新玩意,就要敢想怎么能用上。
经济观察报:汶川大地震时,你们的遥感帮上什么忙了吗?
李小文:很遗憾,没帮上什么忙。地震发生后,我就去查卫星,可惜能出高清图像的卫星刚刚过去,再绕到四川上空还要好几天,而我们的遥感飞机要飞过去又很难,过去,我们的遥感飞机要飞,都要给某些部门递那种不规范的“信封”。
减灾委属于民政部,飞机是调不动的。民政部虽然管了一大批救灾款,权力也很大,但调飞机同样调不动。
经济观察报:地震那天,你在做什么?
李小文:那天,刚好是学校领导到我们在北郊的遥感所来视察。我在4点35分收到朋友发来短信,而我要在4点40分,也就是五分钟之后,向院长做汇报,因为对地震的情况还不明了,我就说了年初南方的雪灾。那次雪灾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教训,雪灾是1月中旬开始的,我们以为气象局和减灾委都有遥感数据向中央报的,可直到1月29日,在国家航天局开会,才知道中央只收到零星的灾情报告,并不知道准确的受灾范围和严重程度。我马上跟国家遥感中心通了一个电话,询问怎么没人出图,对方说他们也很着急,一开始没意识到雪灾会这么严重,再加上连续的大范围的云盖天气,就没有出图。于是,我就用微波,赶在春节前给中央报了两期数据。微波是应急的,分辨率低,没有时间去验证,结果对不对我们也没有把握。
经济观察报:也就是说,遥感在实际应用中,还经常遇到尴尬的困境。
李小文:对。比如,若干年前,辽河大水,遥感估算的受灾面积只有民政部门上报数的十分之一,中央采信了遥感估算面积,这就让减灾委的同志很不服,骂我们是“乱摇笔杆”,但这不能怪遥感。当然,我们的水平也还不够,遥感图像是洪峰以后获取的,洪峰时过水面积更大,图像上反映不出来。如果有洪峰前后的多时相主被动遥感数据结合,加上数字高程模型、洪水的过程模型、地面水文数据,估算最大过水面积、淹没深度和淹没时间,就可以得到更准确的灾情评估信息,这就要求从瞬间到过程,从二维到四维。但我们搞遥感的,很少能懂洪水的过程模型,这就要求多学科的交叉。
经济观察报:你觉得什么样的体制更适合科学的发展?
李小文:温总理有一次也问起这个问题。要回答很难,但也有简单的现成答案,就是小平同志在科学大会上说的那句话--科学体制要理顺,我给你们当好“后勤部长”!
经济观察报:现在有“后勤部长”来理顺我们的科学体制吗?
李小文:跟以前比起来,国家现在总的科研经费投入是非常充裕的,但还是没人来当这个“后勤部长”。这涉及到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是现在的体制仍然很繁琐,浪费了大家很多的时间,二是对知识分子缺乏基本的信任。好像科学家们都在以搞课题的名义圈钱,不干事,把搞科研的人都像贼一样防。于是,有关部门就今天发明一个指标,明天又发明一个指标,三天两头搞考核。现在申请一个课题,六月份批了,十二月份钱才到,第二年三月份就要终期评估了,弄得想干事的科学家没时间真干事,都去应付考核了。这是长此以往形成的恶性循环。有的时候,我一年要评估五次,评估得太差了,别人又会觉得没有面子。事实上,并不是几篇论文就能代表科学事业的,为什么现在都拿论文来代表科学事业?发表了几篇论文,申请了多少奖,这就不是“后勤部长”该干的事儿。国家应该有一个发展规划,别让科学家每天都在写本子申请经费,应付考核。要想当好“后勤部长”,说起来很简单,但要怎么当,还是很难的。
经济观察报:你对现在的高校评估怎么看?
李小文:评估是应该的,但现在咱们评估组还要查教案什么的,搞得过于复杂了。这其实是很好办的事情。首先弄清楚学校是干嘛的,评估起来就很简单了。学校无非就是一个场所,进来的是新生,出去的是毕业生。你根本不用管他学校内部怎么折腾,只要看学生考进来时是什么水平,毕业时又是什么水平,流向如何,多少出国了,出国是什么学校,自费还是奖学金,多少进了公司,进公司的,职位是什么,工资是多少,按我这个办法来评估,不用派那么漂亮的女秘书来折腾,学校也没办法作弊。搞得越复杂,猫腻就会越多。
科学本身就应该追求简单性原则
经济观察报:你觉得一个科学家的学识和人品有着怎样的关系?
李小文:我相信学识和人品有很强的正相关。如果用X轴代表学识;Y轴代表人品。在X接近零的时候,人品的差别基本独立于学识。但随X增加,二者相关性逐步增强。所以散点图应该像一把扫帚,柄斜向上。有时候,我想要求我的学生都画两张这样的图,把他们认识的、知道的人都作为一个个数据点,标上去。最后把自己也作为一个数据点,标上去,这次可以注明是自己,是什么时候注的。过段时间,再标注一次。三年五年以后,可以看看自己的轨迹,自我评估一把。当然,不用给别人看。
经济观察报:你把李嘉诚基金会奖励你的钱拿出120万成立了一个“李谦奖”,这“李谦奖”有什么由头?
李小文:一开始是想叫 “李嘉诚奖”,因为长江学者奖励计划是李先生出的钱,用他的名字最合适。但是奖金额度太小,老先生亿万富翁,知道了怕他会不高兴。就想到我写的一篇关于纪念李谦的文章。那篇文章写的是,钱的作用在本质上是 “非线性和非单调性”的。就是说,对比较贫困的青年学生来讲,很少一点钱,也许就能帮助他选择正确的人生道路,或是拯救一条生命,产生比较好的社会效益。
对于李嘉诚这样的老先生来讲,多这一点钱在手上,“感觉好”的增量为零,社会效益增量为零,也就是说钱对老先生的作用是非线性的。由于我只要有口二锅头喝,自我感觉就能特别良好,就能感觉自己已经出了线性区,进入非线性区,再加上我两个小孩都在美国,没什么负担,也不缺钱,所以就决定把李先生的奖励捐出来。一开始,我爱人和我母亲有意见,但我以李谦的名义说服了她们。
经济观察报:李谦是谁?
李小文:是我的长女。1969年11月生的。那时我刚大学毕业,月薪41块多,条件差,她因为营养不良,出麻疹时并发了肺炎,又没得到很好的照顾,1971年7月去世了。所以,我把她十八个月的生命,当作一篇文章,向我爱人和我母亲说明年轻人更需要帮助的道理。
经济观察报:网上说你回到成都去,给你一栋330平方米的别墅。你怎么又回北京了呢?
李小文:这个说起来还挺怕新闻工作者的。很多话都是瞎掰的,主要是新闻炒作。情况其实很简单,我是成都电子科技大学毕业的,成电的毕业生里就我一个是院士,所以他们就希望我回去做做贡献,帮他们把成电遥感这方面的学科带起来,我也只是临时帮他们带带队伍,并没有把这边一锅端。那别墅不是给的,只是在成都时可以到那里住。我也没在别墅前照过相,你仔细看,报纸上那张别墅前的照片是剪了贴上去的。
经济观察报:那你经常要回成都吧?
李小文:我回去的时间不多,主要是在网上用QQ和用网易的泡泡来跟他们交流,不过,队伍还算是基本带起来了。
经济观察报:用QQ就能把队伍带起来,你带队伍的方法可真够简单的。
李小文:科学本身就应该追求简单性原则,任何事情都是越简单越好,够了就行。
比如,要在庄稼地里防麻雀,扎一个稻草人,给它插两把蒲扇,风一吹扇子就动,就够用了,这是最简单的,没必要找个真人或是弄个超女来站在那里。如果不清楚这个道理,就会犯错误。我上初中时,国家号召除四害,发动老百姓都去赶麻雀,不让它们落地,以为这样就能把天底下的麻雀都累死。但你想想,是先把人累死还是先把麻雀累死?
经济观察报:你的简单性原则是不是源于当时赶麻雀累着了?
李小文:没有,我当时偷懒来着。老师让自由组合,我们调皮的同学就自己组合到一起,用水壶罐满烧酒,躲在农民的地里喝酒。我喝酒就是那时学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