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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漂族”的故事:他们不被这座城市接受

2017-09-06 08:05:43    中国青年网  参与评论()人

去商场的路上,老人把孩子夹在中间。

时钟的指针指向下午5点。55岁的金秀琴利落地换下胸前印着“GAP”的粉色家居服——那是女儿穿腻了原本想扔掉的衣服。她穿上自己的红短袖,抓起一个尼龙袋,把穿着肉色丝袜的脚蹬进黑色平底鞋,快速按下昏暗楼道里的电梯按钮。

在不到15分钟的时间里,这双平底鞋匆匆穿过狭窄的胡同、低矮的居民区,穿过汽车、自行车、行人和宠物狗,停在一家幼儿园的3楼。对于金秀琴来说,这段路是她在北京为数不多的熟悉路线。5岁的外孙手里举着一块饼干,已经等了一阵子了。

她掐着表算,接到外孙后要送他去上半小时的辅导班,然后必须在7点之前做好晚饭。离家之前,她已经把豆角择好洗净,只等下锅。

5年前,为了完成这些“任务”,金秀琴离开生活了50年的东北铁岭。

在学术界,这些跟随子女从外省市的农村或城镇到现居住地短期或长期生活的、非本地户籍的异乡老年人,被称为“老漂族”。

国家卫计委发布的《中国流动人口发展报告2016》显示,我国流动老人将近1800万,其中专程来照顾晚辈的老人比例高达43%。

表面上,他们是这座城市极为普遍而自然的一部分。但他们并不属于这里。 这些老人从四面八方来到子女所在的都市,在每天的黄昏中奔波忙碌,也在一生的黄昏中漂浮不定。

“这是他们的家,我拿那么多东西干什么”

相比热闹的黄昏,老人们的清晨要落寞许多。

早上5点,在这座城市的不同角落,他们几乎同时醒来。从陈显兰的房间向外看去,北京京通快速路上的路灯还在灰蒙蒙的空气中亮着。这是一套两居室,她轻轻走到女儿的房间,给外孙女喂牛奶、换尿布。外孙女现在一岁多,年纪跟陈显兰来到北京的时间一样。

客厅里没有窗子,黑漆漆的。她把自己关进厨房,在锅里加上水和小米,放在火上温吞地熬着。按照河南老家的习惯,早上她通常会炒几个菜,“吃不惯这边的咸菜”。

一年半以前,62岁的陈显兰在老家接到女儿电话的时候,同样在做饭。在滋滋啦啦的油锅旁,她听见还有两个月就临盆的女儿说自己要上班,没有时间洗衣做饭,想请她过去帮忙。

放下电话,这个朴素的农妇心里有些高兴。从女儿上大学开始,母女俩已经有10多年没长期在一起生活了。孩子要强,从来没让父母担心过,可这一次,身为母亲的她也有了一种“被需要”的欣喜。

那个春天,陈显兰和老伴连夜给地里种的大豆浇水,第一天浇到夜里11点,第二天浇到凌晨2点。几天后,她把两身衣服塞进一个小箱子,一大早就站在村头,等着开往郑州的大巴。陈显兰晕车,在两个小时的车程里,她吐了好几次。

金秀琴清早的锅里同样翻滚着米粥。她习惯把洗干净的鸡蛋跟粥一起煮,鸡蛋是她特地从老家带过来的。

在老家,她原本养了10多只鸡和五六头猪,临走前全部卖掉了。老伴虽然不跟她一起来,却也要四处打工,无暇喂养它们。5年来,她每次来北京,都要带上剁好的排骨和鸡肉,分成几部分装到小袋子里,跟干豆腐、鸡蛋、蘑菇、咸菜一起装进大纸箱,拎上火车,“都是孩子爱吃的”。

她相信一切东西都是老家的最好,自己能够带在身上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62岁的田慧芬和63岁的程丽云分别从哈尔滨和大连来到北京,为儿女照顾下一代,至今已经有10年。她们来的时候连箱子都没带,就背了一个包。两位老人互不相识,却说着一样的话:“这是他们的家,我拿那么多东西干什么。”

学者潘永康在上世纪80年代的一项调查发现,在传统社会,中国家庭的生命周期特点是:年轻人婚后先与父母合住,等自己有子女后与父母分开,在子女成婚后又与父母合住,最后再分开,如此周期循环。其中,婚后与父母合住的主要考虑是住房,由于父代通常先拥有房子,合住是“子代投奔父代”的选择,体现出“父代权威”的代际关系模式,父代是家庭的投入和决策重心。

民政部政策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员王伟进指出,当前人口流动性增强,婚后合住的可能性变小,再次合住的重要考虑是父代帮忙抚养孙代,这个时候,合住是“父代投奔子代”的“子代权威”代际关系模式,家庭投入和决策的重心倾向于子代。

这些母亲正在重新学习,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新时代的“母亲”

7点左右,天完全亮了。早上是很多家庭分离的时刻。

粥已经上桌,旁边摆着地瓜、油条、馒头、咸菜或炒菜。要上班的匆忙吃了几口就出门了。金秀琴和田慧芬要送孩子去上幼儿园,程丽云送孙女上小学。陈显兰把一岁多的孩子抱在怀里,看一眼时钟,又快到了哄她睡觉的时间了。

在来北京之前,这些老人从没想过会在这里长期生活。陈显兰原本打算等女儿出了月子就回去,金秀琴想的是就待一两年。可是因为“没办法”,她们全都一直待到了现在。

在最开始的那一天,老人们从不同方向、坐着不同的车次抵达北京。等在车站的儿女们把他们带上私家车、出租车、公交车或是地铁,散到这个城市的不同角落。

下了火车,陈显兰和老伴直接坐上地铁去了天安门,“转了一上午”。在那之前,这个近5千平方米的广场几乎是他们对北京的所有想象。而他们即将前往的家,尚在一直往东的15公里外。跟气派的天安门广场不同,老旧的小区里楼道昏暗,宣传栏里还贴着用毛笔写的标语。

金秀琴跟陈显兰去往的是同一个方向,只是离天安门要近5公里。女儿和女婿在北京做生意,就在公司附近租了一套两居室,是一个老小区的11楼。她第一次需要坐电梯出门。

田慧芬下火车后坐进了一辆奔驰,女儿和女婿都从事金融工作,家也在天安门15公里之外,只不过方向是正北,紧挨着奥林匹克森林公园,到了晚上到处都是戴着耳机跑步的人。

来北京之前,陈显兰夫妻俩先去山东看望了一下大儿子。他们一共三个孩子,没有一个留在老家。因为工作原因,原本在洛阳长期居住的大儿子近两年在山东淄博。小儿子单位在西安,这几年被外派到非洲。这些年,老两口随着子女“漂”在不同的城市。

把陈显兰送到女儿家中后,陈显兰的老伴就自己回老家了。“家里有地,还有90多岁的老人要照顾,实在走不开。”田慧芬和金秀琴的老伴也都在老家,夫妻俩长期分居。“没什么事平时基本不联系,”金秀琴说,“电话费贵啊。”

有研究显示,在迁居地照顾孙辈的老人中,女性占比更大。成为母亲几十年后,这些女性再次扮演起“母亲”的角色。

白天的大部分时光,陈显兰都要跟一个婴儿一起度过。刚开始,她不习惯给孩子用尿不湿,“那么包着孩子能舒服吗?”在她的3个子女还是婴儿的时代,这个母亲都是用尿布,然后在下面垫一小块毯子,再下面铺一层油纸。

她也不习惯婴儿的饮食。绿的青菜、红的胡萝卜,甚至猪肉都被打成泥状,五颜六色地装在一个个透明的小玻璃罐里。在她印象中,自己的孩子都是用白白的馒头喂大的。

但是几个月后,陈显兰慢慢学会使用带遮阳蓬的婴儿车,每天在固定时间给孩子喂食各种营养粉调成的“辅食”,也知道在递给孩子食物前要用湿巾擦手。金秀琴被告知孩子在家的时候不能看电视。田慧芬学会了喝水时嘴唇不接触杯沿,因为女儿告诉她不能跟孩子用同一个水杯喝水。

这些母亲正在重新学习,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新时代的“母亲”。

她们被迫与这个迅猛发展的时代接轨。在儿女们淘汰下来的智能手机上,字体被调到最大。程丽云害怕听到儿子在那头说“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陈显兰经常会把手机拿反,在慌乱中通常要把屏幕滑动三次以上才会接听成功。

她们被反复告知,那个巴掌大的手机和里面一个名叫“微信”的“绿色方框”是这个时代能够被找到的唯一方式。那是人际关系最后的安全感。

对于老人来说,这种安全感并不总能得到满足。陈显兰的女儿偶尔看一眼母亲的手机,发现她最频繁的聊天对象除了自己,就是老家的亲戚朋友们。而有好几次,母亲曾尝试发起微信视频聊天,但“对方无应答”。

上海应用技术学院讲师苗瑞凤调研发现,没来子女家生活之前,69%的老人对于在子女家生活持比较乐观的预期,认为能够和“有了出息”的子女愉快共处,约23%的老人愿意在城市子女家养老。但是在子女家居住过一段时间之后,上述两项比例明显降低。但是尽管如此,绝大多数老年人仍然表示,就算不适应当前的生活,但是只要子女需要自己的帮助,自己还是能够在子女家生活的。这实际上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一以贯之的责任意识”的体现,也可以谓之“家庭中的利他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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