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建民
每晚临睡前，我都会选读一篇纳训先生翻译的《一千零一夜》，权当精神上的一粒“安眠药”。不过阿拉伯世界里奇异瑰丽的古老传奇，总是撩动人的神经，闭上眼睛，那些曲径通幽、闪烁着东方智慧的故事，仍旧在脑中翻腾。
记得改革开放之初，我看过一部电影《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那时年轻，思想还没有及时随国门开放，对影片里袒胸露臂、扭来扭去跳肚皮舞的舞娘还感到很刺激。这个在我国流传最广的异域故事，早在一百多年前，就由二十岁的周作人从英文翻译出版，书名为《侠女奴》。说是翻译，实际上也是编译——周的译本，重新组织，打破原来的故事结构，把女仆马尔基娜作为故事的主角，突出了她的机智勇敢和对主人的忠诚。而在原始文本中，马尔基娜是下半部才出现的，并非贯穿始终的人物。她是阿里巴巴的哥哥高西睦的女仆，身份属于奴隶。高西睦因嫉妒贪婪，看见他弟弟一夜暴富，逼着问明原因，也跑到藏宝的山洞“芝麻开门”，结果忘记出门的暗号，喊叫“大麦开门”，门自然打不开，自己却被赶回来的匪徒剁成肉块。正是主人在寻宝过程中被匪徒剁成肉块，他忠实的女仆马尔基娜才在故事里出场，为缝合高西睦已碎裂的尸体去寻找裁缝，让她的主人下葬时有个全尸。到匪徒侦得盗去山洞财宝的是阿里巴巴时，马尔基娜又充分展示了她的果断刚烈、机智勇敢。故事在后半部分惊险炽烈，很是好看。
这个故事的开头，也像我国此类古老的故事一样，兄弟分家：哥哥高西睦娶了个富商的女儿，日子过得富裕舒适；弟弟阿里巴巴娶了个穷人的女儿，生活贫穷，致富无门，只得拉着三匹小毛驴，靠打柴卖柴为生。打柴是传统低端产业，只能勉强维持温饱，怎么能富起来？要是在我国，这种同类型故事的套路，总是会说哥哥富是因为勤劳，弟弟穷是因为懒惰。或者，哥哥开始富，后来穷，是因为穷奢极欲，不仁不义；弟弟开始穷，后来富，是因为既勤劳又节俭，还讲道德，结论是一番道德说教。而在阿拉伯的这个古老故事里，阿里巴巴发财致富却不是倚仗他的勤劳。他拉着三匹小毛驴，天天上山打柴，从生产、储存到销售一条龙服务，从没有休过假，已经够勤劳的了，但他只住着一间破屋，许多年都没富起来，更别说先富起来。直至偶然发现藏宝的山洞，掌握开门关门的密令后，再由马尔基娜智灭四十大盗，打柴的穷小子阿里巴巴才最终把财富转移到自己手上，成为当地首富。故事最后说：
当初，阿里巴巴原是穷得无立锥之地，靠打柴为生的一个穷汉，有幸发现山中的宝藏，便一步登天，财富、名誉、地位一直上升到至高无上的地步。
不仅当世享受，阿里巴巴还把山洞藏宝的秘密传给儿子和孙子，并把开关山门的核心机密告诉后代，让世世代代都享有永不枯竭的财富。
重新读这个古老的故事，我突然想：四十大盗藏在山洞的财宝，当然是他们杀人越货抢来的；那么，阿里巴巴成为当地首富，他的财富从哪里来？——偶然发现山洞里的不义之财，并没有经过市场交易或财富拥有者的馈赠，就转移到自己的私人账户，实际上是“剥夺剥夺者”，性质属于二次盗窃。当然，他当初发现宝藏，先让毛驴驮了几袋金币，结果引起哥哥的嫉妒，兄弟由此失和。哥哥因财而死后，他又经过一场战争，消灭了宝藏的原主人，才成为这批财富最后的主人，也算是付出了高昂的成本，来之不易。他还成人之美，把侄子和马尔基娜配为夫妻，等于宣布解放了奴隶，奖赏了助他发财的有功侠女。但是，他财富的性质和来源，怎么说也不是源于发明创造，也不是来自打柴产业的改造提升啊。
也许，聪明狡黠的讲故事的人是想告诉读者，藏宝的山洞到处都有，关键是你得掌握“芝麻开门”的口令，必须分清“芝麻”和“大麦”的区别，进门别喊错，出门别忘记。更重要的是，读者诸君且记：你若与“财富”有约，她首先会眨眨眼对你唱道：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