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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助家暴小程序的年轻人

11月1日,一条新留言涌入:

“保护我的人身安全,我是一个二级残疾人,无法逃脱,只能挨打,我快要被打死。”

对家暴求助小程序的项目官员王卓盈来说,这条留言无疑是特殊的。在她电脑上,十多个Excel表格同时排开,咨询回访跟踪表中统计着500多条留言,包括姓名、电话、求助内容。

家暴受害人如同孤岛,他们隐身在互联网背后,在微信中输入“家暴求助”,小程序和这些孤岛一一建立连接。

一个意外的显著变化是,传统亲密关系之外,涌入求助的年轻人多了,关于父母子女间的家庭暴力得以呈现。最近一个月的统计数据显示,小程序的用户年龄在30岁以下的占比61.4%,其中18-24岁的占比34.03%。

年轻人更愿意打字,而不是语音;更愿意向外寻求帮助,而不是束缚在“家丑不可外扬”的观念里。

他们中,有人将这里当成树洞,把不堪对外人言的过往经历全盘托出,想要被倾听,被看见;有人替母亲求助、替妹妹求助,希望打破受暴者习得性无助的困境;有人提出精准的需求,想要得到一份紧急救助金,申请一份人身保护令。

求助家暴小程序的年轻人

家暴求助小程序的团队成员发现,以最近的50条留言为例,有23条涉及父母对子女的家暴。图/IC photo

“要是早一点就好了”,这是小程序后台收到的一段留言开头。

留言中,小梅(化名)的母亲,本是一个被父亲打的“可怜人”,“她也许把仇恨转移到了我身上”,小学时,小梅几乎天天被母亲打。母亲用衣架、高尔夫球杆打她,有时小梅被掐住脖子,难以呼吸,直到高中小梅才有力气反抗,“而外界只会说我是不孝子”。小梅也曾站在母亲的角度想,“她也很可怜,她小时候被父母家暴”。20多年过去了,这个家里,没有人承认家暴的事实。

在留言的最后,小梅没有提出需要什么帮助,她只是说,“现在我自己一个人在国外生活,没有和家人联系,我不会结婚,也不想生孩子,经历没有向任何一个人说过,如果早一点倾诉就好了。”

类似的留言有很多,今年8月,源众公益组织的创办者李莹律师和她的同事们共同创立了家暴求助小程序。小程序8月18日上线以来,三万多名用户使用,累计打开4.5万次。团队成员发现,以最近的50条留言为例,有23条涉及父母对子女的家暴。许多年轻人将小程序当成树洞一样倾诉。

“我是被家暴者的女儿,我的父亲总是找一些理由欺负我妈,就在今天因为谁去关灯这件事,我爸就以我妈说话态度不好为由,拿着棍子就打,在他们俩打的过程中我奋力阻止我爸,结果他更来劲了,拽着我俩就往墙上撞,又骑着我俩打,我真的非常害怕。”

这条留言中的女儿,正在上高中,课业繁忙,多年前她就劝妈妈离婚,而妈妈为了她选择继续隐忍。“我感觉我爸似乎从来都不爱我,他从小就不让我哭,不管是我犯了错还是他打了我,他都不让哭,都让我憋回去,他曾亲口承认他不爱我,我好像不知道父爱是什么感觉。”

她同样没有提出需求,在结尾,她说“我希望大数据能给我爸爸的抖音网页上多推一些不让他打妈妈的视频,谢谢。”

这些留言会被分派给志愿律师,由志愿律师做进一步的电话回访,确认是否需要帮助和支持。

李青律师打电话回访,对方的回复往往是“不需要了”。她分析,一种情况是对方当下不方便详细陈述,事后再找时间取得联系;还有一种情况则觉得她是“骗子”。有了经验之后,李青往往在电话接通的刹那,就自报身份,降低对方的戒心,“我会说我是家暴求助小程序的回访志愿律师”。

她曾遇到零星几个排斥的情况,不愿意多说,态度强硬,这给李青带来困惑,“是他们没想到会有人来回访吗?还是就只当树洞来倾诉一下就行?”

求助家暴小程序的年轻人

律师回访时求助者未接听电话,收到短信后表示拒绝。受访者供图

也有求助者直接通过小程序一键拨通了值班律师的电话。

李青律师曾在夜里10点接到一个特殊的电话。电话从接通到挂断只有11秒的时间,11秒里只有一位女士的哭声,没有说话,当李青准备询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时候,电话挂断了。

电话挂断之后呢?受限于人力,很多情况难以追踪。每天有新的求助信息涌入,每天有新的回访需求,那些被挂掉的电话,无法再得知具体的境遇,无法答疑。他们在小程序上留下痕迹,然后消失在互联网。

11月4日,一条近千字的留言出现。

秦茗(化名)在留言中说,她是一位艺术类专业的博士生,按照正常年限,今年本该毕业了,但因为去年中重度抑郁症复发,她申请了休学和延期毕业。她按时吃药,定期复查,但生活依然陷入停滞。从去年直到现在,她无法和父亲交流,也没有能力和导师联系,“因为这些都会刺激到我的创伤部分。”

给她带来创伤的是童年。

大约幼儿园的时候,父亲回家,她上前去拥抱,想要拍拍父亲的啤酒肚,结果被喝醉酒的父亲一脚踢开,秦茗向后打了几个滚。小时候,父亲经常强迫她亲嘴,秦茗表达了自己的不喜欢,也和她的母亲沟通过,但这样的事情一直持续了很久。

母亲对秦茗很严厉,有很高的期待,不允许她犯错,也不接受她是一个高敏感的孩子。她记得,小时候,母亲会当着众人的面,褪下她的裤子,在下半身赤裸的情况下,打她的屁股,“让我感觉非常屈辱。”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她甚至想过自杀,但没有实施。再大一些,初中的时候,她觉得,每天看到的天都是灰色的,但是没有去医院确诊是否是抑郁症。

秦茗独自穿过成长的隧道,在磕磕碰碰中长大了。过去的创伤在她长大后的生活中不断重现,她会在相似的情况下被刺激,然后情绪失控,歇斯底里。在有压力的时候,她会殴打自己,扇自己的脸,一直到脸上有巴掌印。

2019年,秦茗博士入学,她和家里切断了经济关系,依靠做家教的钱和每月1500元的补助生活。但从去年患病以后,学业停滞,补助到期,她的经济来源断流了,无法支持治病的花销。而父母经商失败,家里的经济情况也陷入窘境。在留言结尾,她提出了申请资助。

这不是一次典型的家暴求助。没有正在或近期经受的身体暴力,而更多的是精神创伤,但这仍然是家暴求助小程序覆盖的范围。在微信中输入“家暴求助”,进入小程序的页面后,点击“救助金申请”,首页显示紧急救助金将“提供金钱、医疗、心理、住宿以及法律等援助”。紧急救助金是源众首创,目的是让受暴的妇女儿童能尽快开始新的生活,金钱补助为每月每人1500元。

王卓盈很快和秦茗取得联系,“一个很礼貌的女生”,简单沟通之后,秦茗发来了申请紧急救助金需要的证据,包括在读证明,抑郁症诊断证明。一切流程都很顺畅,小程序团队为秦茗介绍了十次心理咨询,为期两个半月,咨询费用从3000元的救助金里扣发。

当秦茗把申请表填完发回给王卓盈的时候,她在微信中打下一段话:“今天接到您的电话真的非常感激,不管是家庭还是学校都对我的经历忽视,没有人告诉过我,我经历的事情是不对的,我一直挣扎在痛苦里,没办法走出来,今天是我第一次听到一个权威机构回应我,向我确认这些事情确实发生了,我第一次感觉到我是存在的。”

求助家暴小程序的年轻人

小程序上线一个月后的统计数据:紧急救助金申请者的身份比例情况。受访者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