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抛弃”的孩子
在家长的眼中,孩子们的核心问题在于“不服管教”“不听话”“沉迷游戏”“爱攀比”“学习不够努力”。
但另一面,在孩子们的叙述中,他们的想法和感受被父母长期“选择性忽视”。父母对他们总是“居高临下”, 不断打压、否定。
杨帆离开特训学校已经快10年了,但那段经历成为他挥之不去的阴影。
2015年,杨帆被母亲送进特训学校。那里都是一些“父母不想管的”问题少年,有网瘾、叛逆、厌学、离异家庭,还有婚姻里第三者生下后不想管的孩子。
杨帆认为自己被“抛弃”的原因是叛逆、无法管教。在杨帆有记忆以来,父母就不在身边,他们在上海谋生,杨帆是爷爷带大的。升到初中,杨帆母亲回到他身边陪读,但由于成长过程中的长期缺席,他和母亲很疏离。
他记得,当时在学校里总被同学欺负,心里压抑着。但这些事他都不会和母亲倾诉。杨帆成绩不好,有一次老师让他罚站,他低血糖晕倒了,老师打电话通知母亲接他回去,母亲电话里说,他晕倒是装的。
去特训学校之前,他自认为社交能力还不错,从特训学校出来后,他变得恐惧和人交流,没有任何朋友,和父母也很少联系。
吴宣称自己被父母“抛弃”到特训学校的原因是不剪头发和网瘾。
2023年,吴宣15岁,他的长发快到肩膀。在升高一的暑假,他从早到晚玩游戏。他的妈妈多次要求他剪发,远离游戏,都没有奏效。
吴宣用“太压抑”形容他的家庭环境,他说爸爸喜欢动粗。从青春期开始,吴宣跟父母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他们总是说教、唠叨。因为天天偷手机玩,他没少挨父母的打骂。
2023年9月7日凌晨,在家中睡觉的吴宣被抓到湖南永州一所特训学校戒网瘾。
特训学校里的氛围非常压抑,教官是绝对不能忤逆的。“正常人在那里面都要呆疯了,”吴宣没有一个能说话的朋友,每到夜晚,经常一个人躲在墙角偷偷哭。
重压之下,吴宣产生了幻觉幻听,他看到前女友站面前叫他的名字,等他反应过来人又消失了。
2024年2月16日,吴宣被父母接出,但他感觉,他的心永远困在里面,出不来。每当看到父母哭,以前还会心疼,现在只有冷漠。他被确诊重度抑郁,出现躯体化症状,会手抖,呼吸不上来。
而温蕊称自己被父母“抛弃”到特训学校的原因,是她上大学后想复读,重新选专业。
温蕊回忆,成长过程中,她的母亲对学习成绩格外在意,父亲则是“丧偶式教育”。小学五年级考试,温蕊数学考了80多分,她回到家感觉“天要塌了”。母亲为此下跪,“我求你了,你不要再粗心了。”温蕊非常自责,她不敢让自己的成绩再下滑。
温蕊第一次高考考上南开大学,她认为这是母亲在亲戚、朋友面前炫耀的“资本”。之后温蕊退学复读,母亲完全不能接受,她甚至说,“我的尊严都丢尽了。”
当时她读临床医学专业,但在大一第一学期,随堂小测和期末考试都处于挂科的边缘,她觉得力不从心,认为自己并不适合医学专业,决定复读重考。
第二次填报志愿,她有一所心仪的大学,但她父母极力反对,在电脑旁说,“你这样报一定会毁了你一辈子。”“妈妈求求你了,千万不要这样报。”但父母并不愿意正面回答他们反对的原因。
她最后还是按父母意愿报了并不喜欢的专业,大二时她想再退学复读。温蕊两次高考成绩都超出当地一本分数线100多分,所以并不担心自己的实力。
但是父母依然强烈反对,双方爆发了强烈争吵,2023年3月底,温蕊被特训学校的老师抓走,等待她的是体罚和孝道教育。
其间,爸爸来看望温蕊,温蕊期待那次双方能进行一次有效沟通。过去她一直感觉自己在父亲面前像个“哑巴”,不管表达、解释什么,父亲完全不认同也不接受,“他觉得我就是错的。”
她觉得,有时,父亲还会把她的话用自己的思维理解,理解的意思与她本来表达的完全不同。她想要理解、换位思考,而父亲的态度是,“我凭什么要理解你?”
温蕊记得,父亲来看她当天,她委屈地说,“你都没有好好听过我说话,没有理解过我。”父亲立刻勃然大怒,起身就走,站在教室门口回身指着温蕊大声说,“你要是再这样,我一辈子不来看你,我可以让你一辈子出不去。”
父亲走后,温蕊哭得停不下来。她每一次鼓足勇气沟通,换来的都是伤害。“再一次被他伤到了,而且一直在循环这个过程,但他从没意识到。”
2023年5月,温蕊从特训学校逃了出来,她没有回家,去了另一个城市,至今与父母很少往来。
陈锦芳看到特训学校宣传中,孩子可以接受一对一辅导,但金浩回家后告诉他,学校根本没有类似辅导,只有体能锻炼。受访者供图
“没有好的关系,教育就不成立”
2023年1月1日下午,金浩从特训学校三楼跳了下来。监控画面中,其他学员从左侧的楼梯下楼,金浩走到三楼楼梯栏杆前,上半身俯下去,紧接着腿翻下去,旋转360度后摔下楼。
陈锦芳说,就在事发前几天,她给金浩打电话告诉他,爷爷去世了,等处理好后事就去接他。至于跳楼的原因,是教官对学员说,没有达到毕业标准,20岁前都出不去,父母也不会同意(接出去),这让金浩压力非常大。
陈锦芳再见到儿子时,他躺在荥阳市人民医院的病床上,被诊断为左侧髌骨骨折并骨髓水肿,下巴也缝了几针。金浩见到她像发疯一样大喊大叫,眼神透露着恨意,“你把我毁了,知道我受多大罪吗?”
陈锦芳开始后悔,“人又不是机器能改变好吗?自己的孩子管不了,为啥一到那里就管好了?肯定是打出来的。”
2023年的春节,陈锦芳和金浩是在医院度过的。金磊没来医院看望儿子,他偶尔在电话问陈锦芳,儿子最近在干吗,并嘱咐千万不能纵容、溺爱,要让他独自站起来。
为了给儿子讨回公道,陈锦芳找律师准备起诉这家特训学校的校长,但是没有获得金磊的支持,“既然出了事你自己负责,也不是我送进去的,我管不了。”
对于金浩来说,他更喜欢不怎么管教他的父亲,而把他送去特训学校的母亲是“傻子、疯子”,毁了他一辈子。现在金浩的左膝盖留着一条很长的疤痕,他认为,这条疤痕让他失去了当兵和消防员的资格。
许月芬也成为女儿的怨恨对象,把许诗阳送去特训学校前,学校承诺她,“孩子回去会变得懂事很多,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但是现在的许诗阳更不愿意回家了,许月芬给她发信息也不回。提起特训学校的经历,她经常会说,“恨死你了。”
北京市青少年法律与心理咨询服务中心主任宗春山表示,很多把孩子送去特训学校的家长,本质上都想控制孩子。潜台词是“我是为了你好,你必须按照我的要求去做”,不给孩子独立思考的空间。这些家长把孩子出现的问题孤立化,家长认为,只要孩子改变了,问题就能解决。但其实这是一个系统问题,“孩子身上的问题其实都是父母问题的反射。”
宗春山说,青春期孩子出现逆反严重的问题,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亲子关系的情感基础不够。有的父母长期忽视孩子,有的是对孩子过度控制。没有感情基础,父母对孩子的所有教育都是苍白的,“没有好的关系,教育就不成立。”
他建议,如果想改变孩子,父母应该先做出改变,父母和孩子一同接受教育。国际上,这类学校叫平行教育学校,一边训练孩子,一边训练父母。
现在,许月芬在家庭教育师的指导下,每天听20多分钟免费的音频课。课程指导她,和孩子沟通时,不要过多指责,而是点到为止,让孩子去完成自己的事。多去关心孩子,每天和孩子亲近一点。
许月芬希望学习课程后,懂得和女儿好好沟通,期盼女儿愿意回家。
2023年3月,邹馨乐在营地待了半年多,邹杰去接她回家。他到营地发现那里根本没有所谓的心灵、三观教育,孩子们凑在一起打牌,他问学生:“你们平时都干什么?”学生说,每天出操拍几张照片之后就没人管了。
邹杰听邹馨乐讲述了营地里大量的体罚、暴力行为,女儿也被扇过巴掌。邹杰感觉到自己被骗,他给当时推荐营地的副校长打电话,但始终无人接听。
邹杰现在成为一个“躺平”的父亲,邹馨乐回家后还和之前一样,“啥也没改变。”每当父女生活中有冲突,女儿会说,“你这么狠心,就还把我送回营地去。”
邹杰每次听到这话都很后悔,他不再逼邹馨乐学习,只希望她健康、快乐就好。
把孩子送进特训学校的家长们!
摘要:这些学校有统一的特征和模式:主营业务专门针对8—18岁有不良行为习惯的“问题青少年”,包括但不限于上网成瘾、不听话、早恋、厌学、内向孤僻、不孝顺父母等,即便是已经成年,患抑郁症的文科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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