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有人建议他,考了快20年还没考取,要不去学校复习试试,他狠下心去了。
49岁的梁实,每天早上五点多起床,和一群十七八岁的孩子一起啃复习资料。教室里没有空调,格子衬衫总是被汗浸湿变成深褐色,他喜欢看答案不喜欢做题,“整个人好难受”,老师布置的作业根本就完不成。
今年,梁实说什么也不去学校学习了。
不过在去年,他考出了自己的最好成绩,453分。从前,他总考三百多分,朋友喊他“梁三百”,这一次,他的外号升级了,变成了“梁四百”,首次达到二本分数线。
梁实并没有填报志愿,“一定要一本大学,不然我都不想去读”。没有高考资格时,他参加过一次成人高考,被南京林业大学录取,也没有去读。
距离高考还有不到20天,梁实聊不到五分钟,便要清一清嗓子。这是近五六年开始出现的毛病,一临近高考,他的身体就会自然上火,口水里带着红血丝,“可能是精神上比较焦虑”。
5个孩子,没有1个大学生
在同学毛树林的眼中,梁实是从小被人羡慕的孩子。
梁实虽然生在农村,但父母都是教师,全家人吃“商品粮”。许多农村孩子打赤脚上学,半夜饿极了抓起生米就着凉水就往嘴里塞,梁实家里有粮票肉票,有胶鞋穿,每个月能吃上肉。
同村其他孩子的父母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齐,但梁实的母亲会订《红领巾》等少儿刊物,幼时的梁实看了爱迪生、牛顿的故事,觉得他们都是有知识的人,很羡慕。
同学记得的是光鲜,梁实记得的童年则有些心酸。他出生那年,父亲被划为“右派”,母亲独自抚养5个孩子长大。
家里虽然有粮票肉票,但母亲工资不高,每次去买东西都要借钱。放学后,母亲还要去田里挖地,星星出来了还回不了家。因为买不起柴火,五姐弟一放学就要去山里捡柴,走在路上,梁实看到哥哥的脚在打颤,背上勒出血痕。
他记得,哥哥是全校第一名,但哥哥小学毕业便因为家里成分不好失学了。母亲只要一提起这事,就要掉眼泪。后来哥哥参军、转业,小学文凭的哥哥,再也没机会重返校园了。
梁实排行老四,从小就是犟脾气。
8岁时,他听说十几公里外的村庄有人放战争片,一定要去。母亲担心他太小,没办法独自摸黑翻越十几公里山路,他晚饭都不吃就往外跑。看完电影后,一进家门被一顿暴打,他不后悔。
上高中后,他非常不爱写作业。物理老师第一次检查作业,全班就他一个人没有做,老师让没做作业的同学站起来,他不站,一个一个点名核查后,被罚站了一节课。
就这么,梁实一路贪玩,到了高考,不出意料地落榜了。此后,梁实在父亲的建议下重读高一,没有考上,第三年,梁实又坚持复读了一个高三,再次落榜。
三次落榜后,失落又自责,梁实懊恼自己的贪玩,但家里条件已经供不起他继续念书了。
最终,这个被公认为“知识分子家庭”的5个孩子,没有一个上过大学。
梁实攒了一摞准考证。新京报记者王嘉宁 摄
他学生时代的好朋友们,有人去了厦门大学,有人去了西南财经大学,有人去了四川师范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后,大学生的名字在整个公社都传开了,朋友们围坐在一起,聊得热火朝天。
“我不喜欢和他们聊大学,聊得我都没说话了,他们都没发现,你说我是嫉妒还是自卑呢?”梁实低下头想了想,叹了一口气,“我觉得是有一点自卑,我又不想承认”。
如今,梁实的母亲已经八十多岁,在成都安享晚年。他总是想,如果有机会读大学,要第一个告诉妈妈,妈妈这么多年很辛苦,得让她高兴高兴。
百分之百是我对
连续三年高考不中后,他看到一位同窗好友因为家里穷,只复读了一年便去打工,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也听从家人安排开始讨生活。
卖电视、卖冰箱、卖五金,他从最简单的活儿干起,做过胶厂推销员,干过服装生意,机缘巧合下,他借了老板8万块钱开始做板材生意,从此发了家。
哪怕是在做生意时,他的犟脾气一点也没改——尽管有时他也觉得“有可能是错的”。
他做服装生意去进货。之前妻子交代,有些款式不要买,他觉得有道理,但挑衣服时不知道哪来的直觉,果断买回来了,结果降价也卖不动。
哪怕是和朋友们一起喝茶吹牛侃大山,都要争个赢。他们争论的主题包括,新东方创始人到底是“俞敏洪”还是“俞洪敏”?巩俐他爸到底是教授,还是工程师?
偶尔争到肚子饿了还没有赢,梁实最后喊话“百分之百是我对”,然后怒气冲冲回家睡觉。
梁实也承认,自己认准了的事情,谁也劝不动。
梁实的准考证。新京报记者王嘉宁 摄
一次,他看到服务员没戴手套切水果装盘,无法接受,“那是要直接送入口中的东西,怎么能直接用手接触?”,服务员嘟囔着“淘米洗菜不也要用手吗?”梁实气极:“淘米之后还要加工啊,水果直接就端上来了,这就好像你不穿衣服就出门和穿衣服出门能一样吗?”
“见了棺材也不流泪、想达到目标但是行动起来怕吃苦,第三就是不在意别人的看法。”梁实用这样三个词语形容自己。
每天喝茶、摆龙门阵(聊天)、打牌这样“极致快乐的生活”,在2001年戛然而止。这一年,教育部取消了高考“未婚、年龄一般不超过二十五周岁”的限制。
梁实坐不住了。以前,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高考,玩起来心安;现在有机会了,“心里不自在,时不时觉得好烦,越接近高考越不高兴”。
他从书店买来参考资料,拒绝朋友们打牌的邀约,坐在茶馆看书,一看就是16年。
后来,有做生意的朋友批评他“乱整、疯了”,他都说,“闭嘴,你档次太低,我不跟你谈。”
夜晚十一点,梁实还在学习。新京报记者罗芊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