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宝山殡仪馆于去年3月推出故人沐浴服务。图为入殓师黄华栋与搭档演示为故人沐浴。在沐浴过程中,黄华栋向搭档递浴巾时需行礼,以展凸显故人沐浴仪式的庄重感。千龙网记者许珠珠摄
文/润予秦胜南
入殓师,是一个被人们有意识“忽略”的职业。之所以“忽略”,源于人们忌讳谈论死亡,讳莫如深。
如何面对死亡,是人类永恒的课题。入殓师的工作,是为逝者送行,给逝者最后洗礼,让逝者有尊严地开启“新的旅程”,之于人类,之于文明,何等至高,何等重要。
2017年3月20日下午3时40分,北京八宝山殡仪馆遗体沐浴室内,一群年轻的80后、90后入殓师,应邀与千龙网·中国首都网副总编辑、哲学博士润予进行心灵对话。
润予:大哲学家苏格拉底认为,死亡可能是两种事情之一。其一,它是消灭,即死者对任何东西都没有意识;其二,它是一种改变,即灵魂从这个地方迁移到另一个地方。你们工作的对象是一具具遗体,对于遗体,你们和不从事这项工作的我们有什么不一样的理解吗?
刘娜(遗体整容师):人忌讳死亡,本能地对遗体有恐惧是可以理解的。人们看来那就是一具遗体,而在我们看来,那不单单是一具遗体,更是伤心悲痛的逝者亲属至亲至爱的亲人,我们也会受到这种情绪的感染,自然地对逝者充满了尊重。所以应该是有不一样的理解。正如墓碑,在我的眼里就像一本本打开的无字书,而殡葬仪式,就像书中缺少的文字,记录着属于逝者的回忆和挂念。
23岁的刘娜是八宝山青清女子整容班里年纪最小的整容师,戴着一副眼镜,宽大的镜框里是一双清澈的眼睛,喜欢看书,并从中寻找生命的哲理和感悟。
“停放在殡仪馆的遗体,不只是物理上的存在,展现的是逝者的一生,是他(她)的一个小世界。”入行仅有一年的刘娜,从未对这份工作畏惧,“每一位逝者都是别人的亲人,或许是辛苦一辈子的爸爸妈妈,或许是不幸夭折的孩子。把逝者当亲人,我们对遗体不再恐惧。”
“无论一个人的生命有多长,活出价值,才能让人生更精彩。”刘娜热爱这份工作,“入殓师在为逝者送行的时候,也不断接受着他们的精神洗礼。”
去年,北京昌平一位女法官遭枪击殉职,刘娜和同事在整理逝者遗容的时候,得知这位女法官冒死追击歹徒英勇牺牲的事迹后,她的内心除了惋惜,更多的是心灵的震撼和由衷的敬佩。“这样的人生,无论长短,都很精彩。”刘娜说。
润予:日本著名电影《入殓师》,是一部获奥斯卡金像奖的著名电影,是我们很多人认知入殓师的启蒙教材。影片以一名入殓师新手的视角,去观察各种各样的死亡,凝视围绕在逝者周围的充满爱意的人们,讲述了入殓师的生活,震撼心灵。是什么机缘让你选择殡葬事业?
杜超(故人沐浴师):《入殓师》我看过,心中充满敬意。但我选择殡葬事业更多地是因儿时抚摸爷爷遗容时在内心种下的种子、留下的情结,还有一次遇险经历给自己的择业启示。不管穷人还是富人,都要经历这最后一程,我愿用自己的服务,给逝者最后的洗礼,给逝者家人最好的安慰。
杜超儿时记忆最深刻的,是爷爷逝世时的面容。“爷爷的脸上有些脏,家人忌讳,不敢让我上前碰他。”
杜超开过小吃店、做过高空作业工,高空作业时的一次经历让他感受到生命的尊严。
“一个冬天,一单高空装LED屏幕的活,站在200米高的吊篮里,吊篮发生了故障,寒冷与恐惧让我瘫坐在吊篮里不敢动弹,而这时,工地老板电话里说‘别担心,给你买了人身意外险。’这句冰冷的话刺激了我的内心。”
这次经历,让杜超认识到“生命是最宝贵的,无论是自己还是别人的生命。”他想试试从事殡葬行业,接受心灵的洗礼,为逝者送走最后一段旅程。
“起初,我不敢接触遗体,但看到我的师傅,一位比我年纪还小,身材娇弱的女生,为逝者擦拭身体,用鼻子闻逝者的气味,这一幕让我心生敬意。”
如今,杜超成为一名手法纯熟的故人沐浴师。他认定了这份工作,内心也充满了希望。
润予:毋庸讳言,人的心灵世界是复杂的,你们在工作中所表现出来的平静和从容,可以理解为是你们的自制力对心灵情感的控制和掩饰吗?
杨薇薇(遗体整容师):我们日常的工作状态和表现是自然而然的。形成这样的平静和从容当然会有一个过程。刚开始从事这个工作时,连吃米饭都觉得有血腥和异样的味道,后来慢慢就不再有错觉,不再有过去那样的恐惧,而更多的感受是悲悯和爱。
杨薇薇是八宝山殡仪馆第一位从事遗体整容的姑娘。白净的皮肤,甜美的微笑,这位28岁的姑娘已经从事了7年入殓师的工作。
杨薇薇第一次接触的是位被儿子肢解的母亲,血淋淋的场景让她发憷。经过师傅的介绍,她了解了这位母亲——一辈子含辛茹苦,照顾患有精神病的儿子,满心慈爱,操劳一生,是一位不幸的,却平凡而伟大的母亲。
恐惧一刹那化为了怜悯和尊敬,“我感受到了她身上厚重的母爱,她是一位令人尊敬的母亲,活着的时候,可能吃了不少苦,走的时候,我要让她完整体面地离开。”
然而,最令她们触动和难忘的,不是辛苦,更不是恐惧,而是生死之间那难舍的温情。
杨薇薇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曾经有一位大爷过世,出殡那天,大爷的老伴儿拿来一包衣服,有内衣也有外套,包袱外有一张纸,上边写的先穿什么,再穿什么,交代的非常细心。这张纸的落款上,最后有一句话,“愿老伴儿在天堂穿的更加暖和。”讲这段故事的时候,泪水濡湿了她的眼睛。
润予:意大利著名诗人翁加雷蒂《守夜》一诗描写了因战友的死自己心理所发生的变化:整整一夜我守护着一名被杀害的战友;他的嘴唇扭曲,他的双手抽搐,清朗的月光照亮他的面孔;他闯进了我的孤寂,我挥动羽毛笔把爱注进了书里;我从来不曾这样眷念生活。听说,你曾经作为逝者模特演示沐浴仪式,躺在遗体沐浴床上,你想到了什么?
黄华栋(故人沐浴师):躺上遗体沐浴床的那一刻,我的脑子完全空白,但是,演示结束时,我的内心充满了对生命的尊重和对生活的热爱。
黄华栋是福建人,长得颇有南方美男子的白净与俊俏,是八宝山殡仪馆的首批故人沐浴师,从事这个行业之初,他内心深处充满惧怕。
不过,看过一场师傅为逝者进行沐浴仪式后,他被深深的震撼了。“师傅的一招一式都透露出他对生命的尊重,似乎赋予了那冰冷身体以温度和永恒。看过的人,就会真正理解这份工作的崇高。”
让逝者有尊严的离开这个世界,正是入殓师工作最大的价值。
为逝者净面,减去手部和脚步的指甲,擦拭每一处身体,在面部涂上特制面膜,画上淡妆,还原活着时的面容……黄华栋和搭档两人在演示沐浴仪式时,精心细致而充满尊重的动作,让整个仪式肃穆而庄重。
沐浴仪式不仅是表面的举动,更要耗费大量的体力。
一场沐浴需要40分钟左右,在为逝者清洗身体的时候,为了保护逝者的尊严,全程都会在逝者身体上铺盖毛巾,防止露出逝者身体,一位入殓师需要一直躬着腰身,两条胳膊保持尽力拉伸毛巾的庄严姿态,入殓师的体力和耐力都会达到承受的极限。
“每一次承受这样的极限,其实就是一种对逝者生命的尊重,给逝者亲属以慰藉,让自己的心灵得到洗礼。”黄华栋由衷地说。
润予:人是从“无”中产生,最终也要进入“无”的世界。在电影《城市之光》里,女主人公要自杀,卓别林将其救下,女的说,你没权利不让我死。卓别林回答说,急什么?咱们早晚不都得死?你们长期工作在这样一个沉重的情景中,你怎么理解你们的工作对于生与死的意义?
曲杰(遗体整容师):我们的工作很特殊,殡仪馆也像是人生的一个驿站,我们为逝者梳洗得干干净净,让他们“迎接一个新的开始”。其实,无论是逝者,还是逝者亲属,在这个驿站都是一种开始。逝者要开启“另外一个世界的旅程”,生者要收拾破碎的心情开始新的生活。殡仪馆承担着这样一种责任。不知不觉地,我们就会把工作看得与生命一样重要。
曲杰是青清女子遗体整容班的班长,瓜子脸、大眼睛,说话言谈举止间无不透露出从容与镇定。28岁的她已经成家,由于工作忙,生孩子的事情也一拖再拖。但对孩子,她内心充满了无限的爱。
曲杰说,工作中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孩子的逝去。
“前段时间连着一两个月陆续都会有家长抱着孩子火化,最小的不到半岁,孩子父母撕心裂肺的痛,实在不忍心看。之前还有一个5岁的男童,因为溺水不幸身亡。给他擦拭小脸的时候,看到他稚嫩的脸庞,我忍不住哭了,虽然知道要克制自己的情绪,但是真的痛到不能自已。”
每次给夭折的孩子整理遗容,曲杰都会压抑、情绪低落,久久不能平复。悲伤之余,她能做的就是将这份情感融入到技术中,让送别更有真情。
“我们平时也会谈论技术,但更多的认为要把情感融入到技术中,实现温情化。这个行业,家属也能做到梳梳头发,我们要做到的就是好上加好,让家属在悲伤中,通过我们的服务,得到无声的抚慰,比话语更有力量。”
八宝山殡仪馆青清女子整容班5位80、90后入殓师合影。千龙网记者许珠珠摄
八宝山殡仪馆入殓师为逝者整理遗容后合上棺木。图为杨薇薇(左一)和曲杰(左二)和她们的同事。千龙网记者许珠珠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