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6日,四川中江县合兴乡劲松村。27岁的冷文兵被索马里海盗劫走4年多后,回到了故乡。新京报记者 刘子珩 摄
2016年11月11日,新京报创刊13周年。13年,是风华正茂的又一次启程。
这一年,新京报记录了千万张面孔。他们或是国情大政影响下的“二胎母亲”,凭借一己之力追凶17年的农妇;或是在湄公河行动后坚守边防的缉毒民警,在创新潮头改变世界的创业者,大山深处悬崖村的孩子们;或是大贤村受灾村民,电信诈骗后死亡的准大学生……
喧嚣、复杂的年代,更需要对世界抱有最初的信念和理想,爱与良知。
在新京报创刊13周年之际,我们推出“2016面孔”系列报道。回看这些新闻人物的无奈与疼痛,幸福与欢愉。他们脚下的土地和脸上的光,雕刻着时代的印记,意喻着前进的力量。
本期面孔:人质冷文兵
文|新京报记者刘子珩 编辑 | 胡杰
美编 | 顾乐晓 郭屹校对 | 陆爱英
►10月26日,冷文兵回家第二天。清晨,太阳还没有出来,凉意隐藏在湿润的空气中,渗入人体。这是四川省中江县的深秋,冷文兵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
他忙着打扫房间,大厅摆了些桌子和箩筐,箩筐里叠满碗筷。这些碗筷用于此前一天的酒席,当时亲戚坐了三桌,为迎接他从索马里归来。
“村里人笑话我,说他回不来了,所以他回来了,我一定要摆上酒。”冷文兵的父亲冷衍长在很长时间里,憋了一口气。
2006年,17岁的冷文兵远离家乡,选择去做海员,不想这一走竟走了十年。
2012年3月,阿曼籍台湾渔船“NAHAM3”被索马里海盗劫持,台湾籍船长当场死亡,包括冷文兵在内的29名船员成为人质。
1671个日子里,冷文兵和其他船员在索马里海盗枪口下遭受着饥饿、疾病和暴力的威胁。
直到今年10月22日,经过多方努力,幸存的26名船员全部安全获救。
中国船员中除1人留在肯尼亚接受治疗,其余9人经过11个小时的长途飞行,于10月25日清晨抵达广州。
10月25日中午,冷文兵回到了阔别十年的家中。
10月26日,冷文兵坐在自家屋顶对剥洋葱(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说:“回到家,很轻松,很自在,很自由,这种感觉跟原来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这一辈子,(这感觉)之前我是从来没有过的,之后可能也不会有了。”
归来
两百米长的鞭炮在村口响起,红纸借着火药的威力,四散崩开,又落回地面,把村路变成了一条红毯。
冷文兵走下车,将冷衍长紧紧抱住。
“爸,我回来了。”
冷衍长等儿子的这句话,等了十年。
阔别故乡多年,这大多数时间里,冷文兵在海外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在他回到家后,他感叹着眼前的变化,旁人熟视无睹的事物在他看来都很新鲜。
最令他感兴趣的是手机,这个号称体外器官的电子产品,已经深刻改变了现代人的生活。冷文兵的表姐送了他一台智能手机。他被各种眼花缭乱的功能吸引,但又像一个与时代脱轨的老人,不仅对复杂的技术掌握不透,甚至连拍照、存电话这些基本的操作总记不住。
“变化太大了。”站在自家的屋顶,冷文兵指着脚下,“这里原来都是农田”,“那里”,他又指着村旁的山,“以前上面有房子。”
自家现在的房子,他也是第一次入住。
他离开的时候,家里还是土房子。2008年汶川地震后,老房子成了危房,冷衍长盖起这座新房,其中的四万九千元盖房款是冷文兵做了三年海员寄回的钱。
冷文兵本可以回来和父亲一起盖房,但船长答应他可以涨工资,冷文兵就又签下三年合同。就在第三年,他的船遇到了索马里海盗。
出海
冷文兵两岁时候,妈妈离开了这个家。村里人都知道,没别的原因,只因为冷衍长太穷。
冷衍长不识字,农忙种地,农闲干苦力,养家艰难。他干活的时候,年幼的冷文兵没有人管,“兵兵小时候调皮,读到四年级就不读了。”冷衍长回忆。
贫穷的家需要劳动力,冷文兵在15岁时出门打工,去山东修铁路。
17岁时,他有了出海的打算。“当时我们这里电视台打很多广告,所以中江这个地方出去跑船的人很多。”
冷文兵从没有见过大海,并不知道海员这份职业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家里穷,他需要挣钱,而海员包吃包住,挣多少就能存多少。
按照广告,他找到了当地一家劳务公司,经过近一个月的体能训练后,冷文兵在2006年4月离开中江。他们一行7名四川人,先到广州,再经深圳,过境中国香港,日本,最后来到斐济岛。
这座全球著名的度假胜地,群岛如珍珠,海水似宝石。
在这里,冷文兵第一次看见真正的海,“船飘在海里面就像是一片叶子一样。”
“Naham3”号渔船正停在这里,在斐济清澈的海水旁,椰林树影的背景下,这艘400吨的渔船,一度留给冷文兵很好的印象。
新刷的白漆,显得渔船崭新。渔船上面有冷冻室,能储存一年以上的食物,造水机能制造淡水,这些都是保证深海捕捞的必要条件。
但亮丽的外表欺骗了冷文兵,“跑船差不多一年后,我看到船上的资料,才知道那是一条日本报废的船。”
与冷文兵同行的6名老乡和他一起上了这艘船,船员来自天南海北,包括菲律宾、印度尼西亚、越南、柬埔寨、中国台湾。
“Naham3”驶出海港,向茫茫大海的深处缓缓移动。20天左右,渔船到达作业区,捕捞大目鱼。
冷文兵一开始做的是收玻璃丝钓鱼线的工作,这是在他训练体能时学的技能。
他们先是在太平洋捕捞,后来到了印度洋。一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能捕捞半吨到几吨不等的鱼。他们最短一两个月进港一次,最长一次隔了28个月。
10月25日5时多,9名遭索马里海盗绑架后获救的中国同胞安全抵达广州白云国际机场。图片来自新华社
被劫持
三年海上生活,冷文兵成了经验丰富的老船员。他技术全能,会下钩,会收网,会杀鱼,还会开船。
2009年,他签下的三年合同到期。此时的冷文兵本可以回老家,但他和船长谈判之后,船长同意给他涨工资,从每月200美元逐渐涨到800美元,冷文兵决定再干三年。
老的船员离开,新的船员补充,“Naham3”号从毛里求斯出发,继续它的捕捞使命。
2012年3月27日,冷文兵清楚记得这个日子。当时他驾驶渔船航行在印度洋的公海上,凌晨时分,没有大风浪。
那天的渔船捕捞了大约5吨鱼,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收获。他将账本交给船长后,就去房间休息。
他的房间在驾驶室后不远,是两人间。室友宋江星下钩捕鱼,弄得一身腥味,正在洗澡。冷文兵躺在船上,准备看一会儿电视就睡觉。
就在这时,宋江星匆忙进了房间,他告诉冷文兵,外面有海盗。
飘泊在海上,冷文兵早就听过海盗的故事,他并不相信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更何况“他们当时并不在索马里海域,距离索马里有七八百海里。”
不过,宋江星不像是在骗人,隐约间听到“啪啪啪”的声音从室外传来。
是打枪的声音,子弹打到船的铁板上面,清脆而急促。
海面上,两艘快艇正在逼近“Naham3”号。离得近时,冷文兵看到,每艘快艇上大约有五六人。
渔船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快艇追上渔船后,海盗扔出特制的铁梯,前段带钩,可以钩住渔船。
四名海盗没有遇到任何阻碍,轻松上了渔船。
船员们没有像样的武器,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海盗上船,自己匆忙四散躲藏。
冷文兵跑回房间,紧锁房门,在屋里找到一把30多厘米长的杀鱼刀,紧握在手里。
房门被砸开,索马里海盗站在门口,他们瘦高个,穿着脏兮兮的短袖,手里举着AK47,说着听不懂的话,比划着要房间里的人出来,“他们用枪对着我们,我没有办法,就把刀扔了。”
台湾船长钟徽德60岁左右,在冷文兵看来平时是个酒鬼,整天喝威士忌,船员们总想他醉了比清醒时好。那天,钟徽德在海盗的枪口下,本能地试图反抗,但是在举起凳子的一瞬间,一颗子弹穿透了他的喉咙。
海盗大约用了2个小时的时间控制了整条船,他们中的几个人用枪看管船员,其余的人搜遍了船舱,把所有值钱物品都洗劫一空。
在海盗枪口之下,渔船开向索马里,四五十个小时后到岸。
回到家的冷文兵坐在院子里抽烟。阔别故乡多年,回到家后,他感叹着眼前的变化。新京报记者 刘子珩 摄
囚禁生活
被绑架之后,冷文兵有很多天都在失眠。恐惧与绝望侵蚀着他的精神。
在第一次获准和家里人通话后,冷文兵打通了表哥的电话,他告诉对方自己被海盗绑架了,表哥一开始并不相信。
冷文兵在电话里哭出来。表哥告诉他,千万不要做傻事,要冷静。
回忆支撑着冷文兵度过艰难的日子,不和人说话的时候,他就回想自己的故乡,满脑子都是故乡的人和事。
“我一直想家里面的事情,想自己的老爸,自己的亲戚朋友,还有这些邻居,还有这个住过的地方,还有这场景人物,就是回忆,所有的回忆都在里面,就是一遍又一遍地在想这些事情。”
大约被绑架一年后,冷文兵有了逃跑的计划。
在最初来到索马里的一年里,渔船停靠在沙滩上,船员们依然住在船上,白天集中在甲板上,晚上被看管着进房间睡觉。
一天夜里,冷文兵发现渔船后面停靠着快艇,快艇与渔船间用绳子相连,他找到一个视觉死角,乘守卫不备,跳进海中。
他把绳子弄断,想坐快艇逃走,不料快艇太轻,绳子一解开就被海浪带走。
冷文兵不想失去逃跑的机会,他顾不上危险,拼命游泳,直到筋疲力尽才上了岸。
走在沙漠上,十多个小时没有吃喝的冷文兵体能逐渐消耗殆尽,在遇到一家牧羊人的时候,上前讨水。
“男主人面目看起来很好,但没想到他拿出了AK,并且打电话叫来了海盗。”
冷文兵被抓回去后,海盗把他狠打了一顿。枪托使他的额头皮开肉绽,至今可以看见一道疤痕,从发际线到眉毛。
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人质被陆续从渔船转移到岸上树林。
树林里比渔船条件差许多,一块塑料布绑在几棵树上,就算休息的地方。海盗警惕性高,人质居无定所,在树林间被频繁转移,待在一个地方长的半年,短的只有几天。
渔船上储备的粮食被吃光后,人质们的伙食变得很差。他们一天两顿,早上是面糊饼,晚上是红豆饭,量少无法吃饱,就抓一些野生动物充饥。
“松鼠、鸟、蛇、猫,但到后来海盗也不准我们吃了。他们和我们说,松鼠病毒太多。”
在人质们看来,海盗将人质视为可以兑现的财富,这种财富保值的底线是让人质活着,于是这也成了人质制衡海盗的唯一方式。
“海盗就是大爷,把我们这些人当成了他们的保姆,我们要给他们做饭。”冷文兵对剥洋葱(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说,通常情况下,人质出于恐惧,会顺从地答应,但是有一次,一位柬埔寨籍船员拒绝了海盗的要求。
争吵过后,柬埔寨籍船员腿上挨了一枪,这激起了船员们的愤怒,他们绝食抗议这样的暴力,并要求伤者尽快得到治疗。
最后,绝食换来了海盗的妥协。
不知名的疾病也在威胁人质的生命。
在被扣押第二年的圣诞节,一个叫王钊(音)的河南籍船员突然暴毙。短短25小时内,他先是脖子肿大,后来肿大蔓延到手脚,再后来就不断昏厥。直到死亡。
同样的症状出现在另一个印尼籍船员身上,也是一天时间,他再也没有醒来。
10月26日是冷文兵父亲的生日,前一天到家的冷文兵赶上给父亲祝寿。新京报记者 刘子珩 摄
生日
10月24日,冷衍长在梦里见到了儿子,冷文兵告诉他,自己逃跑了,但是跑到山上的房子后,还是被人追着,怎么也跑不了。
冷衍长醒来,屋里漆黑一片,没有儿子的身影。
2013年冷文兵被索马里海盗绑架后,已经很长时间,冷衍长没有梦到过儿子,也没有他的一点音讯。
冷文兵被绑架的日子里,冷衍长住在新盖的房子中,却没有多少值得高兴的回忆。
新房至今空空荡荡,家具少得可怜,大厅里只有一张方桌,主卧里只有一张床和一个衣橱,墙壁裸露水泥,没有任何装饰。
随着岁数逐渐增大,没有人再愿意雇冷衍长干活,他的收入屈指可数,2015年办理的低保可以每月领取105元,姐姐每月给20元,加上三分地上种的庄稼,此外别无其他。
因为贫困,他很长时间没有安电灯,晚上只点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事实上,那时候的他晚上基本也无事可做,“吃过晚饭,我就睡觉。”
冷衍长也学会了在一天时间里只吃两顿饭,“早饭不吃,晌午一顿,晚上一顿。”
逢年过节是冷衍长最难过的时候,他孤零零坐在漆黑的房子里,手里捧着冷文兵一岁时的照片,照片里儿子带着小帽子,肉嘟嘟十分可爱。冷衍长边看边想,边想边流眼泪。
这是当时冷文兵留下的唯一照片,冷衍长晚上放在床头,白天随身放口袋。但在去年冬天一次赶集的时候,小偷把他的口袋划破,偷走了省吃俭用存下的180块钱,还有那张照片。
冷衍长为此难过了很久,但那时谁都不知道,冷文兵会有回来的一天。
世界的另一边,“Naham3”号的26名人质已经收到过不少于30次被释放的通知。第一次知道“要被释放”的时候,他们欣喜若狂,但随后不了了之。此后,人质们觉得,这是海盗的故意捉弄。
2016年10月21日,像往常很多次一样,人质们再次被海盗通知“放你们回家”。
“不敢相信。以为又是骗我们的。”冷文兵对剥洋葱(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说,直到站在索马里警察局里,他才知道,自己真的可以回家了。
冷文兵回到家的第二天,是父亲的生日,他和父亲一起吃了生日蛋糕。冷衍长坐在人群中,对来的邻居们说,“太高兴了,这是我第一次吃生日蛋糕。”
邻居们问冷衍长,有什么生日心愿。冷衍长满脸奶油,咧嘴笑着:“就希望兵兵找个老婆,生娃娃。”
冷文兵从后面箍住父亲的肩膀,“应该还有一个生日礼物,那就是我回来了,而且不会再走了。”
同题问答
新京报:用一个词或一句话来形容目前的心境?
冷文兵:轻松吧,回到家,很轻松,很自在,很自由,这种感觉跟原来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这一辈子,之前我是从来没有过的,之后可能也不会有了。
新京报:你对现在的生活满意吗?如果有遗憾的话,是什么?
冷文兵:不能说是满意,只能说心里面,我很轻松。
新京报:你未来最迫切的期待是什么?如果先设定一个可能实现的目标会是什么?
冷文兵:我今后怎么讲呢,以后过得踏实一点,脚踏实地的做人就可以了,也没有什么希望或者要求。我在那个地方也想得比较透彻,不需要太有钱,也不需要,有个很好的生活,只要有吃有穿就可以了。
新京报:如果幸福指数是1到10(由低到高),你给自己现在打几分?
冷文兵:现在呀,能够跟家人团聚的话,那应该是110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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