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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统诗画与21世纪英语诗歌

今年6月,第三十届国际庞德学术研讨会在英国爱丁堡大学举行,其中一个重要议题是美国诗人、文学评论家埃兹拉·庞德的诗歌创作与中国文化的关系。英语诗界对中国文化的移用由来已久,1915年庞德的诗集《华夏集》出版,书中对中国古诗的译介与改写在英语诗界掀起波澜,推动了现代英语诗歌的发展。

庞德对于中国文化的兴趣,不仅体现在诗歌创作上,也表现在绘画艺术上。例如他的读画诗对南派山水画《潇湘八景》匠心独运的再现,在审美视野与思想内容上开拓了英语诗歌的新境界,形成了新的表意方式,并引发英语诗界对于中国诗画的兴趣。

20世纪以来,从庞德、华莱士·史蒂文斯,到詹姆斯·赖特、王红公(即肯尼斯·雷克思罗斯),再到罗伯特·勃莱、加里·斯奈德等,这些不同代际的外国诗人从中国文化中汲取营养,诗歌创作所涉内容既包括陶渊明、李白、白居易、寒山、李清照等人的诗词,又旁及山水、花鸟、人物等中国传统画作。21世纪以来,更为多样化的中国诗画进入英语诗人的“素材库”,不仅赓续了20世纪的风格和偏好,也发生了延伸与变化。中国诗画为越来越多的英语诗人所欣赏,催生出更加多元的文学景观。

朗利的团扇与小屋

当代爱尔兰诗人迈克尔·朗利对中国传统文化情有独钟。他在一首题为《中国器物》的诗中写道:

我选了一截素绢,

如雪一般洁白无瑕

裁作欢乐的形状,

圆似星空的满月。

不难看出,这首诗脱胎自中国西汉时期女诗人班婕妤的《怨歌行》,复现了“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的情境。在朗利笔下,原诗中哀怨的女性被替换成男性,忧心“她会将这把扇子丢进盒子”。在这里,朗利将“宫怨”转化为当代爱情戏剧,人物和场景均发生变化,但秋风悲扇的慨叹却是一致。中国古诗移入英语诗歌语境中,有效表达了细腻的情感体验,具有跨越国界与文化的适应性。相隔两千载,原诗中的深情与失落依然楚楚动人,生动表达了爱情的慨叹与忧伤。有趣的是,朗利并未标明诗歌出处,却又以“中国器物”为暗示,为熟谙中国文化的读者设置了破解的密码。

朗利在诗歌创作中多次巧妙引入葫芦、茶、桑蚕等中国元素。于他而言,中国文化代表了一种理想、一个精神家园。朗利于2004年出版的诗集《雪水》以中国茶文化为主要支点。他在题为《月饼》的诗中写道:

超然的山巅小小的木屋

是我继续描画杏花

与梅花的地方,直至垂垂老去。

诗作表达了诗人的人生志向,言明对隐逸生活的向往,并将这种志向安置在“山巅小屋”、“杏花”与“梅花”等中国意象之中。正如题目《月饼》所暗示的,这些意象无异于作者的精神投射。如果说朗利善于藏匿诗中的意象来源,那么,这个“山巅小屋”又出自何处呢?

马洪的茅屋与云汉

朗利好友、英国诗人德里克·马洪为读者提供了答案。在一首题为《安宁的小屋》的诗中,马洪对老友的小屋进行了唱和,讲到朗利在爱尔兰西部海岸有一处安宁平和的处所,人在其中,心境也变得祥和安逸。这首诗来自马洪2010年出版的诗集《秋风》(见右上图,孙红卫供图)。在同一部诗集中,紧随这首诗之后,马洪引入唐代诗人丘为的诗作《寻西山隐者不遇》,并将题目改写为《一间茅屋》:

山路延伸数里直至山巅

最高处是你的茅屋,

屋内无人,柴门紧闭。

透过窗户,我看到一张

简朴的桌子,一把粗陋的椅子……

这5行诗几乎是对《寻西山隐者不遇》前四句的直译:“绝顶一茅茨,直上三十里。扣关无僮仆,窥室唯案几。”与此同时,该诗也呼应了朗利的“山巅小屋”,并回答了读者的疑问:朗利的小屋原是出自丘为的诗作。“小屋”作为一个关键意象,勾连起两个诗人之间的唱和,并指向一个遥远的山巅场景。

除了《寻西山隐者不遇》,马洪的这部诗集还收录了李白的《蜀道难》《月下独酌》、杜甫的《秋野五首》等多首诗歌,均以改写的方式呈现出新的面貌,并明确标明原诗作者。杜甫晚年的诗歌对马洪产生重要影响,在《安宁的小屋》中,马洪写道:“枝头的大地之音/花丛中的蝴蝶”——绚烂的花丛与翩翩飞舞的蝴蝶,令读者联想到杜甫晚年入川之后的诗句:“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马洪在诗中表达了北爱尔兰动乱后的心境,这也与杜甫原诗中经历离乱后的别样安适相似。与此同时,马洪将诗集里的中国诗歌部分称为“星之河”,借用了李白《月下独酌》“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中“云汉”一词的英译。“星之河”具有超越尘世与时空的浩渺高远,这一意象也不断出现在现代英语诗歌之中。

格吕克的山峰与童蒙

202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美国诗人露易丝·格吕克于2021年出版诗集《冬季食谱》。她在开篇第一首诗中写道:“他们攀爬冰雪覆盖的山峰/然后飞去。”诗中后续亦提及“身后的房屋”。寒冬已至,冰雪中若隐若现的山峰和房屋有着优美而凄冷、开阔又幽僻的意境,隐约带有中国水墨山水画的气质,令人想到柳宗元的《江雪》一诗。

《冬季食谱》的封面是中国明末清初画家八大山人的画作《鸡雏图》,但令读者困惑不解的是,诗作中并未提及八大山人,雏鸡形象也无迹可寻。那么,这幅画仅起到纯粹的装饰作用吗?诗中冰雪覆盖的山峰与八大山人是否存在某种关联?

学者们深入研究后发现,对于八大山人,格吕克并非整体移植,而是采撷细部,进行“点式”播撒,以落地生花的形式复现。在这首诗中,冰雪覆盖的山峰令人既想到八大山人画中高耸入云的山峰,也想起他的字“雪个”——冰雪中的一枝孤竹,凌寒傲雪、挺立俏拔,诗集中多次出现的“雪”更是不断强化了这一联想。

格吕克在诗集另一首诗中写道:“一切都在变化,他说,一切都相互关联。”八大山人《鱼鸟图》题跋中写有:“东海之鱼善化,其一曰黄雀,秋月为雀,冬化入海为鱼;其一曰青鸠,夏化为鸠,余月复入海为鱼。”世界变动不居,万物皆“善化”:

有一只鸟,她说。

……一旦有人吻它,

就会变成一个人。

鸟的意象隐隐呼应诗集封面《鸡雏图》中的雏鸡,似乎是对渺小的人在广阔天地间的隐喻,与《道德经》中“柔弱者生之徒”“柔弱处上”所蕴含的贵柔守雌的思想有所关联——格吕克在诗集中也提及《道德经》,通过引用“持而盈之,不如其已”,表达同样的思想。此外,雏鸡意味着童蒙与“忘机”,具有返璞归真的意味,在一首追忆童年的诗中,格吕克写道:

多么渺小

我那时如此,悬在

母亲的腹中……

多么遗憾

我变成了言语的动物,失去了

与那段记忆的联系。

诗人哀叹成为“真正的自我/强劲却酸楚/就像一座闹钟”。闹钟象征着理性与计算,是异化且非本真的状态,“真正的自我”已失去原初的自足与完满。这是老子式的追问:“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

八大山人的画与文中诸多元素被拆解、加工,糅合于格吕克的诗文之中。诗集封面上的《鸡雏图》若隐若现地呼应了格吕克空无、孤寂的主题与简省、写意的笔法。这种呼应方式错落曲折,综合了朗利之隐与马洪之显。

从朗利、马洪和格吕克的诗歌创作可以看出,中国诗画标识的不仅是求新尚异的创作风气,还寄托了当代语境下诗人对人类生存与精神状况的思考。

在21世纪英语诗歌中,广采博取中国优秀传统文化进行创作的例子不胜枚举,这是中外文学交流互鉴的生动例证,也是创造性转化中国文化的生动案例。在中国广为吟诵、流传千年的美好意象及其背后的精神传统,融入当代不同语言的创作,一次次叩开异国读者的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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