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标不现实 前景不确定
如何看待美欧贸易共同声明
——访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副院长冯仲平
光明日报记者 李曾骙
7月25日，美国总统特朗普与欧盟主席容克在经过数小时谈判后发布了一份共同声明，表示将暂缓双方的贸易冲突。美欧贸易战突然不打了，是暂停战火？还是从此相安无事？光明日报记者对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副院长冯仲平进行了专访。冯仲平就近期美欧关系的一系列变化及其背后的来龙去脉，向记者做了解读。
记者：您怎么看待美欧25日在华盛顿达成的共同声明？美欧贸易战是不是从此偃旗息鼓？
冯仲平：尽管美欧同意暂时缓解贸易摩擦，但我们一定要注意到，此次双方发表的共同声明实质性内容并不多。双方同意展开谈判，可以说是“半休战”。至于如何谈，如何达到零关税、零补贴，这些特别重要的问题都没有讲。
此外，尽管美欧发表了联合声明，但欧盟委员会的承诺并不代表欧盟各国的态度。27日，法国总统马克龙就表示对欧美双方现在达成贸易协定的可能性持怀疑态度。他说：“好的贸易对话应当在平等互惠的环境中进行，而非在威胁之下。我不赞同即刻开展（欧美之间的）全面贸易协定磋商。”西班牙首相桑切斯也表态称：“我们不会对目前的境况无动于衷。我们将捍卫欧盟的共同农业政策。”法国与西班牙两国领导人一致拒绝通过降低欧盟自身发展目标来达到美国的要求。而正在日本访问的德国外长马斯则在谈判进行时通过社交媒体表示：“我们必须团结起来一同对抗关税大棒，必须遏制特朗普政府的做法，从而让他无法分裂欧洲”。
近期美欧之间摩擦不断加剧。此次容克访美，双方就贸易摩擦发表联合声明，这实际上是欧洲尽最大努力防止美欧贸易战升级的新举措。欧洲做出让步，通过购买美国天然气、大豆等产品，换取在美欧谈判期间美国暂不对欧洲汽车加征关税，但美欧对对方钢铝产品加征关税仍然有效。如果双方未来谈判不能解决汽车关税争端，特朗普政府将对进口欧盟汽车及零配件加征关税，欧盟也将不得不采取反制举措。至于双方宣布的“同意朝着取消非汽车类工业品所有关税、非关税壁垒和补贴的目标共同努力”，这只是一个长远目标，且很难实现。
记者：因为近期美欧之间摩擦不断，一些舆论认为美欧关系有可能发生质变。您如何看待这个问题？特朗普到底如何看待欧洲国家？
冯仲平：美欧在伊核和贸易关税等问题上分歧严重，传统盟友关系正面临诸多挑战。特朗普总统日前接受美国媒体采访时称欧盟是美国的“敌人”，尽管这是针对美欧贸易矛盾而言的，但还是给美欧盟友关系带来不小震荡。现在有两种极端看法，一种看法认为欧美是一家人，分歧算不了什么；另外一种看法认为，欧美终于彻底闹翻了。这两种看法都不客观不全面。
我认为，美欧同盟体系不会发生瓦解或质变，但美欧关系呈现出比以往更加疏离的态势。从欧洲来看，至少有两方面原因，使得欧洲不希望它与美国的联盟关系发生变化。美欧之间的利益竞争一直十分激烈，特朗普提出的“美国优先”口号很大程度上是美国经济利益优先，这显然进一步加剧了美欧在经贸领域的竞争和冲突。近来，美国除了与中国大打贸易战，与欧盟的贸易关系也日趋紧张。但是，美欧双方经济利益融合太深，相互投资额巨大，而且对依赖外贸拉动经济的欧盟来说，美国这个第一大出口市场至关重要，所以欧洲不会主动与美国闹翻。
欧洲国家更大的考虑是安全。众所周知，欧洲国家在安全上依赖美国主导的北约，就此一点，欧洲国家就不希望与美国分手。自特朗普2017年上台以来，每一次北约峰会都成了欧洲国家最担心的日子，生怕特朗普不提对集体防御的承诺。在2017年北约峰会上，特朗普没有在讲话中重申对《北大西洋公约》第五条款即集体防御的承诺，这打破了1949年北约成立以来美国总统在这一问题上的惯例。当时有记者拍到特朗普的讲稿中有这句话，这令欧洲国家极度焦虑不安。之后，特朗普又公开表态说，他领导的美国政府将遵守对集体防御条款的承诺，欧洲国家才松了一口气。
由于美欧关系的主导权实际上掌握在美国手里，所以特朗普政府对欧洲国家的态度至关重要，那么，特朗普对欧洲国家的真实想法究竟是什么呢？我认为，特朗普对欧洲国家，或者对欧盟最大的不满是“钱”的问题。一年多来，特朗普对欧盟的最大不满在于对美贸易逆差，对北约欧洲成员国的不满主要在于其防务开支未达标。特朗普虽然要与普京会谈，在赫尔辛基会谈之后还计划在白宫接待普京，但仍坚持将俄罗斯作为美国和北约的威胁。这一点特别重要，这意味着在特朗普看来北约仍然具有存在的价值。总之，特朗普关心的是改革北约，让欧洲国家与美国一起分担负担，而非解散北约。由此来看，不论是欧洲国家还是美国，都没有走到希望解除同盟关系的那一步。
记者：在不久前结束的欧洲之行中，特朗普“建议”英国不要采取“软脱欧”的方式，而应该与欧盟一刀两断。他甚至威胁称，如果英国出现了“软脱欧”，美国不会与英国建立紧密的经贸关系。请问您怎么看待特朗普的这一表态？
冯仲平：可以说，特朗普对欧洲一体化一直抱有近乎本能的敌意。在竞选阶段，他就曾多次表态支持英国脱离欧盟。大选获胜后，他会见的第一位外国政要便是英国脱欧派领袖法拉奇；到今天为止，他也从不忌讳他对欧洲国家内部反欧盟的民粹主义的支持。他甚至今年在与到访的法国总统马克龙会谈时表示，如果法国脱离欧盟，美国将会与法国签署对后者十分有利的贸易协定。
特朗普是二战结束至今第一个公开反对欧洲一体化的美国总统。他这样做，主要是因为在与其他国家进行贸易谈判时，他希望以一对一的方式来进行，这样可以凭借美国的经济和金融优势，更容易使美国利益最大化。由此我们就好理解为什么特朗普将欧盟称为美国的“敌人”，因为欧盟是一个由28个国家组成的经济贸易集团，在对外贸易方面28个国家希望“用一个声音说话”。
在对欧洲一体化的分歧中，我们也能发现当前美欧在许多国际观念，尤其在一些攸关欧洲重大利益的国际规则和理念方面，看法大相径庭。在处理国际问题时，特朗普政府更倾向于单边主义，而欧盟更倾向于基于规则的多边主义。这导致在一系列国际事务和涉及欧盟核心利益的问题上，双方矛盾日益加剧。首先是气候变化问题，其次是伊朗核协定问题，再加上最近特朗普政府对世界贸易组织的态度，这些问题在欧洲国家眼里均事关其重大安全和经济利益。欧盟本身就是基于规则的多边主义的产物，可以说，基于规则的多边主义是欧洲国家的生命线。所以，单边主义还是多边主义，对于欧洲来讲，事关自身的生存与发展，也事关地区和世界的安全与发展。我认为，在这一问题上，欧洲不会放弃与特朗普政府的抗争。
记者：美欧关系的新变化，对未来的中欧关系互动有何影响？
冯仲平：由于美欧关系的新变化，大国关系将迎来新一轮的调整。如前所言，虽然此次美欧在贸易方面达成了暂时的共识，但双方的实质矛盾，尤其是在国际规则方面的矛盾尚难解决，这为中欧关系的走近提供了空间。
尽管欧美关系的疏远并不自动转化为中欧关系的走近，但只要欧洲对美国单边主义、保护主义、孤立主义的忧虑存在，中欧未来的互动空间就存在。日前在北京举行的第二十次中国欧盟领导人会晤就展示了这一点。一方面，中欧双方交换了投资协定的清单出价，这标志着中欧投资协定（BIT）谈判进入新阶段；另一方面，双方明确表达了反对贸易保护主义和单边主义，支持多边贸易体制的共同立场。对于中欧关系未来发展而言，以下两点很重要。一是双方需要不断增进在经贸、投资、“一带一路”建设等领域的合作。二是双方均应重视政治和战略沟通，以达到不断增信释疑的目的。
（光明日报北京7月27日电）
《光明日报》（ 2018年07月28日 08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