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家里输液的宋长兴
原标题:冲击波里的村庄
本报记者张莹文并摄《 中国青年报》( 2014年08月13日10 版)
墙皮剥落的土坯房里,宋长兴一动不动地躺着。
这个1.75米的男人,现在瘦得不到110斤。如果不是一声声叹息般的呼吸,你甚至会以为,那床褪了色的红色棉被下面,并没有躺着一个人。
到8月2日,47岁的宋长兴已经患尘肺病两年零5个月。很长时间里,他一直是村里同情的对象。但在这一天,他成了“最幸运的不幸者”。
就在他直挺挺躺在河南老家床上的时候,8月2日上午7时37分,曾经将他辞退的昆山中荣金属制品有限公司(简称中荣)的厂房,发生了爆炸。事故发生的车间,正是他曾工作了9年的抛光轮毂车间。
听到这个消息,本来就喘不上气的宋长兴不敢相信般地张大了嘴,大口大口地吸气。
这场发生在900多公里之外的事故无法不让他揪心,那个车间里,有他的弟弟、侄子和邻居。事实上,他所在的河南南阳宋小庄村,有80%的青壮年劳动力都曾在昆山中荣打过工。
一位村民这样介绍宋小庄和这家台资企业的关系:村里人10多年前最早到中荣的时候,那里的厂房都还没完全建好。可以说,是宋小庄的农民工,帮着把厂子建起来的。
爆炸发生后,这个村庄第一时间感受到了震颤。
村里的劳动力踏着唯一的一条水泥路,陆续走了出去
村民在感慨宋长兴“因祸得福”时,免不了要谈到那些没有那么幸运的人,刘世平就是其中之一。
刘世平今年43岁,在老家,他管宋长兴叫大哥。
从宋长兴家出门,沿着翻浆的泥土路东拐西拐,用不上10分钟,就能走到刘世平的家--那是一个外观上看去颇为气派的小院儿,有白色瓷砖罩面的院墙,和黑色的大铁门。
但现在,这间小院的大门紧锁着。村里人都知道:刘世平出事了,刘家的人几乎都去了昆山,只留下耳朵有点儿背的老母亲。
遭遇到爆炸冲击的不仅仅是刘世平一家,随便一个村民都能说出点儿信息:“二强不是也还在中荣打工吗?”“是,还有那个当科长的外来女婿,听说他这次伤得挺严重……”“还有德娃,好像受了轻伤……”
在宋小庄村,从2000年开始,村里的劳动力就踏着村里唯一的一条水泥路,陆续走了出去,到中荣做工。
村里人外出打工,习惯以老乡带老乡的方式,“乡里乡亲一起,互相还能有个照应”。
每次送别这一茬一茬青壮年的,是长在路两旁田地里的生姜、土豆和玉米。它们曾是这些劳动力辛勤工作的动力,但种地获得的收入,已经越来越无法满足村民的生活。
“一斤大葱,收购的价格只有1分钱,一斤土豆,也才只有2毛2,”一个村民说,今年又遇上干旱,每天要拉着长长的管子,引水泵里的水浇地,“井都打干了,种出来的菜都是赔钱”。
2003年,原本在河北做蔬菜批发的宋长兴一家,也在亲戚的介绍下,沿着这条路走了出去。
他们算是村里最早一批来昆山打工的。当宋长兴一家四口在昆山工厂旁,一间几平方米只能摆下床的村屋居住了两年多的时候,刘世平和同乡另外几个人,成为了村里来中荣打工的”后继者“。
很多村民因为受不了这家工厂高强度的劳动,几年后选择了离开。
这些人并没有走远,中荣所在的昆山市开发区,有着大大小小上百家工厂,青壮年找个活儿干很容易。
爆炸那天,最先发现刘世平出事的,是他的弟弟刘世安。早上7点多,在距离中荣工厂两公里外的一个家具厂,刘世安听到了“嘭”的一声巨响,“窗框都被震得哗哗响,跟地震一样。”
这个四十出头的男人,一边心里寻思着:肯定是哪家工厂爆炸了,一边像往常一样,走进车间上工。
一个小时之后, 他飞也似地冲了出来--有工友告诉他,爆炸的工厂是中荣。
他疯狂地拨打着哥哥的手机,电话里传来的却是一阵忙音。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心里升起,但他仍抱着一线希望,骑着电动车快速向中荣驶去。
城里人根本无法想象,失去一个青壮年劳动力,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意味着什么
在中荣打了9年工,宋长兴太熟悉这个厂子了。他喘着粗气,躺在床上看着黑漆漆的泥巴屋顶说,他都可以想见,爆炸发生时,刘世平所经历的那种绝望。
那间2000平方米,拥有29条生产线的抛光轮毂加工车间,分为上下两层。刘世平和宋长兴的工作,都是压研磨。就是把研磨机垫上砂纸,将轮圈表面打磨光亮。这个环节处在流水线的中下游,离车间的出口,并不算太远。
宋长兴感觉,刘世平的遭遇仿佛就是他自己的遭遇。
如果不是因为尘肺病,现在躺在老家床榻上的他,或许也和刘世平一样,面目全非,被化妆师费力地画出脸型,躺在太平间。
说起这些的时候,宋长兴手背上还输着液,床头的柜子上,乱糟糟地放满了各种药。
据说,刘世平被送到医院的时候,神智依然是清醒的,能够清楚地告诉医生,自己的姓名是哪几个字。很快,大家就查到了他的家乡:河南南阳宋小庄村。
住院6天后,他死于肺部感染。
宋小庄的村民感慨着刘家的“不幸”,最后也说上几句那些幸存的人。
原本和他同在一个车间的老乡宋成强,那一天被临时派到另外一个车间,在厂里新开设的一条流水线上干活儿,“躲过了一劫”。
还有一名当上了车间班长的同乡,当时正在发生产材料,恰好走到门口处,爆炸发生了。他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但巨大的爆炸声,震坏了他的一只耳朵。直到现在,这只耳朵里还总能听到“轰隆轰隆”的声响。
“幸运”的宋成强不愿再去回想这些画面,“一想起来就睡不着”。他的妹夫在爆炸中烧伤面积95%,那是一个只有32岁的男子,是两个孩子的父亲。还有几个朝夕相处的老乡,一个烧伤面积达100%,一个烧坏了眼睛,从此失明。
一个接一个的消息,打破了这个偏僻的村庄惯有的平静。
尽管有人尽量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只是“在爆炸中受伤”了。村里电话那头,刘世平的妻子还是失声叫了出来:“我的爷啊!我得赶紧去!”紧接着便嚎哭了起来。
一个70岁的老母亲知道儿子的消息后,当场哭晕了过去。
“城里人根本无法想象,失去一个青壮年劳动力,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意味着什么。” 一个村民说。
事实上,连夜坐大巴从村子赶往昆山的刘世平的妻子也不能确认,自己是否见到了丈夫最后一面。
为了避免感染,医院禁止家属探望。一次,趁护士换药的间隙,刘世平的妻子终于有机会向病房的玻璃窗内张望。在一群缠着纱布的伤者中间,她凭着一双脚的形态,辨认出了自己的丈夫。
她轻轻地唤着刘世平的名字,病床上的人如同触电般,手脚乱动,作为对妻子的回应。
但这样的“交流”只有过一次。几天后,这对夫妻再见面时,已经是在太平间了。
农村人出来打工,在城里没根没底,太难了
这种等待的滋味,宋长兴的妻子尝够了。
2012年,刘世平和一些老乡还好端端地在工厂打工的时候,正打磨着轮圈的宋长兴突然倒下了。
这个“平时连感冒发烧都少有”的中年男子突然感觉胸闷、恶心,他快步向厕所的方向走去,但没走几步,一大口血就从口鼻处喷了出来。休克的他被送上了救护车。
当宋长兴的妻子从河南老家乘大巴连夜赶过来时,宋长兴还在昏迷中,插着氧气管,一张脸黄得像蜡纸一样。进厂体检时还很健康的宋长兴,得了尘肺病。
他们一家四口,刚开始都在这个厂打工。当时妻子的工作是“打小枪”,用一个形状“像啤酒瓶一样”的铜质工具磨轮毂。“那个东西沉得很,每天十多个小时下来,胳膊酸疼得不行,手也变型,手指头肿得像胡萝卜。”
车间里因为粉尘太大而显得乌烟瘴气。“上工两个小时,工作台上的黑色的铝末子就能有这么厚。” 宋长兴的妻子伸出手,比了差不多两厘米的高度。
工厂发的口罩,棉质的,薄薄一层。有的工人嫌口罩不够厚,会自己花钱买口罩,两层口罩一起戴。但下班的时候,鼻孔里还是有黑色的铝末。洗澡的时候,黑水从头流到脚,脸上的黑灰,用水冲不掉,他们都用洗衣粉洗脸。
铝末钻进鞋子,会让人的脚一层层的脱皮,有时还会引起溃烂,“很多工人的脚都是烂的。”工厂因此会定期发给他们皮炎平之类的药膏。
宋长兴就是穿着一身沾满铝末子的工作服被送到医院的,只是,他的衣服上还多了一片殷红的血渍。
住院的日子里,平日连矿泉水都不舍得买的刘世平,还提了一袋子香蕉来看他。
“农村人出来打工,在城里没根没底,太难了。”宋长兴的老婆气愤地说。
厂方最终付给宋长兴7万元的补偿,终止了劳动合同。
拿着几十张胸片,带着昆山宋仁卿纪念医院开具的一纸诊断--“支气管扩张合并粉尘感染”,宋长兴回到了河南老家。重体力活儿,剧烈运动,甚至猛地直腰都可能让他再次咯血。医生说,他已经丧失了劳动能力。
一年内,他看病花掉了10多万元。如今,总共花掉了30万元,欠外债10多万元。
他并不是唯一一个离开中荣的宋小庄人。当时,不少同乡因为不堪忍受中荣的工作压力,纷纷选择离开,去别的厂打工。
但他却是村庄里,唯一一个因为尘肺病而离开中荣返乡的农民工。
大都市和新楼盘,看起来很近,但与他们的生活距离甚远
如今在昆山,灾难留下的痕迹,似乎不太明显。一家烟酒批发店的老板娘用同情的口吻说:“看新闻挺惨的,但以前还真不大知道中荣这个厂子。”
这个在本地人眼中没有多少概念的工厂,却可以轻易地左右宋小庄人的悲喜。
村里的打工者,在中荣这家工厂,普遍都工作过五六年。由于老乡引荐的这层关系,中荣算得上村民进城务工的一个跳板。这种进城打工的热潮,在2005到2006年间达到了最顶点。
村里人回忆,在那个时候,这个拥有200户家庭的村庄,60%的劳动力都在中荣打工。
宋小庄人都知道,在中荣厂打工耗身体,但工资比别家多近一千元。为了赚钱,刘世平始终下不了离开的决心。他计划着,像村里多数人那样,攒钱盖房,留给儿子结婚用。
事实上,2006年,宋长兴就已经攒够了盖新房的钱。他盖上了上让村里人眼红的气派的新房子。2012年,为了给他支付尘肺病的医药费,妻子只好把那座房子卖掉了。
宋长兴现在很少说话,总是一个人躺在黑漆漆的老房子里叹气。他每天要吃7种药,一周要挂3到4次水,每次4瓶,从早上八点一直输液到中午。
夏天的时候,他的身体还好受些,到了冬天,他的呼吸变得更加艰难,只能整天待在屋子里。
这种“密封在罐头里”的生活,他不是没有经历过。在中荣打工的时候, 大家几乎从不进城。
在昆山9年,如果不是因为住院,宋长兴从没去过这座城市的中心区域,也从未买过一件新衣服,那时他还有抽烟的习惯,但只抽两块五一包的红旗渠。
刘世平也是如此,他的手机已经旧到后盖要用硬纸板来充当,工厂发的500块钱的购物卡,他半年只消费了一百多。
爆炸发生之前,刘世平的工资已经能达到每个月四五千元的水平,年底还有一万元左右的奖金。为了这些,即使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他也愿意。弟弟每次见他,他胳膊上都贴着风湿膏,缓解肌肉疼痛。
他们都知道这里离上海很近,早些年的时候,坐绿皮火车过去只要几块钱,如今,高铁只需要19分钟。但很少有人去上海看一看。
在他们眼里,那座国际化的大都市,和工厂旁边新建的楼盘一样,看起来很近,但与他们的生活,距离甚远。
“不幸中的万幸……”躺在家中的老房子里,阳光照在宋长兴干瘦的脸上,他慢慢地说。
“说不定哪一天也就完了。”旁人一时嘴快,话说出去自己也觉得冒失。但宋长兴表情依旧平静,仿佛对方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记者发稿时,刘世平的弟弟请求记者,写他和哥哥的时候一定要用化名。他不希望厂里的人知道他的哥哥去世了。
“没人知道的话,我可以假装他还活着,觉得在这里还有个依靠。”他说。“我希望死去的是我,而不是哥哥“。
出事的前两天,一向简朴的刘世平做了件奢侈的事情。他花了1400元,买了人生中第一个智能手机。
他兴奋地拉着弟弟,对着这个新玩意问东问西。那一晚,弟弟刘世安教会了哥哥用流量打免费电话,还帮他注册了人生中第一个QQ号。两个人还埋头分吃了一个大西瓜。
刘世安没有想到,那个属于哥哥的QQ头像,从此再未亮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