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变
第一次打击来得比想象中快。
从广州返家后不久,郑乃员碰上了村里人想砍松树来建房子,“那树有澡盆那么粗,我坚决不肯”,一阵劝阻后双方发生了冲突,郑乃员因此被调往一所离家更远、更偏僻的小学任教。
在今年57岁的龙光阳印象里,这只算得上一个开端,“保护树以后,得罪人的时候很多”。
1996年,在自费订阅的《中国花卉报》上,郑乃员真正认识了红豆杉,这种在地球上已有250万年历史的植物“活化石”,在1994年被列入国家一级珍稀濒危保护植物。
而一则《从云南红豆杉枝叶寻找抗癌新药——紫杉醇》的报道,让郑乃员第一次意识到生长在家附近山林里的古树身价不菲。
红豆杉当时被标榜为“抗癌神药”,红豆杉树皮、树叶、果子,甚至是红豆杉木制品的保健养生疗效受人推崇。
公开报道显示,1992年,美国一公司从野生红豆杉树皮中提取出紫杉醇并制成了治疗乳腺癌和卵巢癌的新药上市,当时,紫杉醇的价格高达每公斤18万美元。红豆杉“植物黄金”的名号不胫而走。
2000年,为加大对红豆杉的保护力度,郑乃员组织没搬迁的30多个油岭村民成立了三防协会,日常巡山防火、防盗、防病虫害。邻居郑焕章和龙光阳都成了协会的成员,数十年下来,二人已是郑乃员的“铁杆粉丝”。
也是这一年,为了挽留其他原住村民,郑乃员决心修路,“修好路,他们就不会搬迁下山。山上离保护区近,住在山上的人才能更好保护红豆杉”。
据邻居郑焕章回忆,当时没人想到这条路真的能通,“很多人说郑乃员是‘懵古’(方言音译,意为脑子不清楚、固执的人)”。
总长2.9公里、宽4.5米的水泥路,折腾了郑乃员数十年,总花费在百万元以上,郑乃员家付出了大半。其中,大儿子郑伟出全资修好了最后1公里路,郑乃员也把2015年获得的福特汽车环保奖的十万元奖金全部投入道路硬化。
诱惑
油岭漫山的古树中,红豆杉的价值逐渐被世人熟知,打起砍伐、偷盗、转卖主意的人也越发多。
2005年秋,一个福建雕刻商人看上了油岭晒谷石上长着的三棵800多年树龄的红豆杉,开出200万元的价格购买,并承诺出资50万元给油岭村民修上山的水泥路。
树龄150年以上的南方红豆杉。
协会里有成员动了心,带着商人找上了郑家,却被直接拒绝。郑家低矮的厨房里,郑乃员准备送客,妻子在灶台边洗涮。商人随即表示,只要郑乃员不插手,再另给他个人3万元,“天知地知”。
“你们要是敢砍树我就报警”,郑乃员态度强硬地回绝。见生意不成,商人要他赔偿一万元路费,再次遭到拒绝。
商人恼怒,一个虚握的拳头挥上了郑乃员的左脸。正在洗锅的郑乃员妻子气急,抄起水瓢舀起热水,就要泼出。郑乃员迅速回身,按住了妻子的手。
场面霎时安静。还是福建商人率先出了声,谢谢郑乃员挡下那一瓢热水,言道买卖不成就算了,他有的是别的路子。
父亲出手阻止了反击,这并不让儿子郑伟意外。在子女心中,父亲性格执拗但推崇息事宁人,“小时候他就爱讲忍让是美德的故事给我们听”。
但在郑家最困难的日子,郑乃员想都没想就拒绝了福建商人允诺的3万元,这曾让儿女心里起了嘀咕。
事实上,2000年起,郑乃员组织保护红豆杉,成立协会、修上山水泥路,都是自掏腰包往里垫钱,民办教师几百元的薪水连大儿子读高中每月300元的生活费都不能保障。
再加上前三个孩子岁数相邻,读高中、考电大顺序紧挨着,家里花销极大,福建商人出现的2005年恰逢大女儿郑妮娟在江西省电大读书,因家中窘迫交不起学费面临被学校退学。
“再难可以想别的办法,树不能动”成了郑乃员的信念。
苦读
灰白色的水泥路弯弯曲曲,盘山而上。路起始于油岭脚下的李村,一直延伸到半山腰,在一户院墙外戛然而止。油岭海拔600余米的地方,有人居住的最高处,就是郑乃员的家。
2008年,为了朝科学化保护靠拢,郑乃员萌生了建立修水陈封怀植物园的想法,并撰写了相应可行性报告。
然而,同年11月,陈封怀之子、中科院华南植物园研究员陈贻竹回信称,“从科学态度来看,不能支持这种有良好愿望而不能实现的‘报告’”。他建议,建植物园之前,要先将自然保护区批下来。
买书、打报告、摸清政策、接待来访专家,在郑乃员的持续倡导和当地政府支持下,2010年,修水县油岭南方红豆杉县级自然保护区正式成立,涉及到8个自然村,267户村民,每家每户都签订了林权托管协议书,郑乃员担任保护区管理站站长。
像是一步步拓展版图。
2012年起,郑乃员开始申报县级保护区升级为省级保护区。为此,他深入保护区,调查油岭红豆杉的种群、数量及分布情况。
他记住了每片红豆杉种群的位置,甚至模样形态,路过时用手轻抚叶片,这是他们打招呼的方式。山路越朝里走越阴冷,他甚至能熟稔地指出地上的哪个水坑里四季有水。
然而,申报省级保护区需要科学考察报告、自然保护区总体规划意见和相关意见,而完成上述报告一般需要30万元经费,这让老郑犯了难。
没有经费怎么办?郑乃员带着县里批示支持的文件奔赴浙江省林科院,求助曾来油岭考察的专家钱华。
没钱,他就下笨功夫。拿着钱华列出的提纲和一整张参考书单,郑乃员开始了“死磕”般的苦读。
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里,他把自己关在二楼北边的卧室,那也是他的书房,房间靠山光线并不好,因为漏水,天花板大块大块的腻子脱落。
郑乃员的书柜,书本摆放整齐。
房间里有几乎占据整面墙的书柜,书柜里分门别类工工整整摆满了各式书籍。法律、文学,还有相关的植物学课本。
晚上十一点睡觉,凌晨三点起床,郑乃员不在乎穿衣吃饭和其他生活条件,一门心思扑在书本上。
“他看书认真,跟着魔了似的。”儿子郑伟感慨。
为了写报告,郑乃员临时学电脑,起初打字速度慢,他去打印店里求人帮忙录入。后来他心疼录入的价钱太贵,开始自己练习,为方便其书写,儿女还给他的电脑配备了手写板。
为了缩减开支,报告里涉及的英文单词及翻译,排版和设计,他都尽量自己摸索。郑乃员甚至瞒着家人去借了6万元高利贷(主要是往返各地的费用以及资料收集、材料打印),到如今还没还清。
4年时间,他独自摸索,或奔波往返于各地专家之间,完成了两本总计28万字的科考报告和总体规划草稿。
郑乃员准备放生从市集上买来的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