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3月15日《河南商报》刊发的“聂树斌案”报道。
编者按
2014年12月15日,内蒙古“呼格案”再审宣告原审被告人呼格吉勒图无罪,然而无罪者已经蒙冤九泉18载。
之前的12月13日,与内蒙古接壤的河北省,另一起同样备受关注的“聂树斌案”也迎来转机。最高人民法院指令山东省高级人民法院对案件进行异地复查。
“呼格案”和“聂树斌案”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两个年轻人在同一个年代皆因为奸杀案被判死刑并迅速执行;同在2005年,“真凶”浮现;均有媒体记者的执着追问,前者有新华社内蒙古分社记者汤计,后者有原新华社河南分社《河南商报》总编马云龙和记者范友峰。
本文借“聂树斌案”最早报道者范友峰之笔,还原“铁案”变为疑案的过程。
在“呼格案”水落石出之后,公众期盼“聂树斌案”的真相能早日“归来”。
每天开车上班,车轮碾过北京车流喧嚣的街市,摩擦沥青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幻觉中,我总想起一辆山地车单薄静止的车轮。
这位山地车的主人是永远21岁的聂树斌,他在1995年4月27日因强奸杀人的罪名被执行死刑。2005年2月,当自称“真凶”的王书金在河南荥阳落网,这个骑着当时最时髦山地车的农村青年,已经离世10年,青春、生命,一切已随风而去无法挽回。
聂树斌是否是含冤而死?
2014年12月,最高法指定由山东省高级法院异地复查聂树斌案。此案在河北僵持9年后,逝者聂树斌的家人及关注此案的民众,终于见到了“获得一个说法”的光亮。
惊现“一案两凶”
2005年3月,当时我在《河南商报》机动部担任调查记者。有天一大早,总编辑马云龙将我叫到办公室,屋子里还有跑公安线的同事楚阳。马老师以从未有过的严肃对我说:友峰,派你去河北调查一起案子。随后,楚阳详细谈了事情的经过。
2005的春节前,楚阳从河南荥阳警方获得消息,一名潜逃多年的嫌疑人王书金在荥阳落网,王书金交代了其在河北强奸5名女性并将其中的4位杀死的过程。楚阳据此写了新闻稿《河北“摧花狂魔”荥阳落网》刊发在《河南商报》。
王书金随后被移交河北广平县警方。广平县公安局副局长郑成月与石家庄公安局交换案情时才发现,石家庄公安局已侦结其中一位受害者康菊花的案件,凶犯聂树斌已被执行死刑。
一案两凶!毫无疑问,此事有着极高的新闻价值。我与楚阳随后动身开始河北调查之行。
调查充满着难以想象的困难,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困难程度还是让人始料未及。
聂树斌是河北哪个地方的人?受害人康菊花是何地人?河北省石家庄市公安局的办案人员是谁?聂树斌死刑判决书是否还在?一系列的问题等待调查。
到了河北,广平县公安局不配合采访,得不到以上任何问题的信息来源。一周过去了,调查没有任何进展。
事情发生转机是十天后,我们从石家庄液压件厂附近的村庄开始,对每一个村庄开始调查,大海捞针的笨方法终于得到了回报,我们在一个村支部里打听到聂树斌家的详细地址——河北省鹿泉市下聂庄村。
来到下聂庄村,村中央的一棵老槐树有着两百多年的树龄,槐树巨大的树冠四散开来伸向天空,沧桑可见。下聂庄村的村民有了重要的事情必定在这里处理。在这棵老槐树下我们见到了聂树斌的母亲张焕枝——一位神情恍惚的农村老妪。
听到她的儿子的死存在诸多疑点,老人几乎昏厥过去,久久才回过神来的她哽咽着说,聂树斌被执行死刑后,全家人背负着强奸杀人这一恶行十年时间,无法面对世代而居的村里乡亲投来的眼光。她指着那棵槐树发誓:一定要将事情搞个水落石出。
聂树斌照片。
“发在哪里,不告诉你”
从聂母那里得知,当年聂树斌案由石家庄市公安局桥西分局侦办。
我们从当地警方获悉,当年办案民警纷纷调离升职。当年侦破聂案的石家庄桥西公安分局已经合并。知情者透露,对此案最清楚的要数民警焦惠广。他写过一篇关于此案侦破过程的通讯。此人现为石家庄市桥东分局东华路刑警中队中队长。
事实上,曾参与聂案侦破的警员都已立功受奖、升职。
东华路刑警中队在一个独立的三层楼办公,焦惠广在二楼,简单问明了来意后,要求查验我与同事楚阳的记者证。
十多分钟后,焦惠广从一个套间里出来,他开门见山说:“我给你们报社电话查实,你们确实是《河南商报》记者,你们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马上以“准备做个‘燕赵刑警如何了得’的专题”作答,半信半疑的焦队长把记者证还给我。他说:“当年聂案发生时我确实在专案组,就是一跑龙套的,专事写通讯报道。当时发表了我的通讯稿《青纱帐迷案》”。
我们接着问发在哪家报纸上。焦一下子警觉起来,他说:“发在哪里,不告诉你。“
又与焦聊了会儿,他要安排中午吃个饭,我说晚上吧,一定还会打扰你。但心里想,这样的阵势,哪里还有再来的可能呢?
为找到那篇通讯稿,我与楚阳在《河北法制报》《河北日报》《燕赵都市报》的档案室中找了三天,无果。最终,在《石家庄日报》档案资料室中找到了当年焦惠广写的通讯,这篇唯一的官方通讯显示如下信息:聂树斌于1994年9月23被抓获,9月29日交代了作案事实。1994年10月26日,《石家庄日报》以《青纱帐迷案》为题刊登了这一新闻通讯。文中让人记忆最深的是“经过七天七夜的攻心战,这个狡猾的犯罪分子终于交代了其犯罪事实……”
那场攻心战又是一个怎样的七天七夜?其间发生了什么?没有人得知。
“你们怎么能信记者的话”
在王书金没有出现前,张焕枝就不相信儿子做了恶事。那年,聂树斌才20岁。他们听说,被害人已经38岁。张焕枝一直后悔没有亲口问儿子。
聂树斌被公诉至石家庄市中级人民法院后,由法院指派某司法局的工作人员张景和为辩护律师。从严格的意义上说,张景和没有律师资格,这一点,后来张景和也承认。
张景和家住在市内一排平房区,聂母张焕枝、姐姐聂树慧一行多人见到了张,表达了对案件的疑问。张景和高高的个子,他对着聂家人愤怒地说:“你们怎么能信记者的话?记者的话能信吗?”聂母回问:“那我们该信谁的?”张景和大声地说:“你们应该信政府。”
张景和说,当年自己是被指派才任聂树斌律师,做的是有罪辩护。他说聂树斌自己承认杀了人,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冤。
聂母流着泪说:“我儿子口吃,你问过他此事是不是他做下的?我付你2000多元律师费,你为我儿子做了什么辩护?”张景和没有说话。
说到判决书,张景和说,现在已退休,挪动办公室时,不知那个判决书丢到了哪里。但他表示是尽了他所能做的。
时间、地点、作案过程,每次不一样的交代,聂案细节确实让人疑窦丛生。还原聂树斌抓捕前后,梳理聂树斌被认作嫌疑人的经过让人深思。
康菊花被害后,石家庄市郊区公安分局在下聂村一带有一个侦察组,每天询问可疑人。
聂树斌骑着他的那辆山地车,不时地从办案组那里经过,并多次打听并问“抓到了吗?”接近此案的警方人士指称,聂树斌的举动引起警方办案人员注意。在办案毫无头绪的情况下,聂树斌此举无疑是送上门来的。于是,对聂进行了调查并将之拘捕。
胆小且有口吃病的聂树斌在七天七夜的突审中终于招供。有没有逼供嫌疑,不得而知。
王书金招认后,会不会是两人共同作案或者先后作案?在我的采访中,警方排除了这种可能。
之后,《一案两凶,谁是真凶》于《河南商报》刊发。到了第三天,河北省高院召开新闻发布会,发言人史贵中对全国媒体承诺:重新调查,尽快向媒体公布真相……
“一案两凶”离奇胜过三言二拍让众多媒体跟进报道。就在公众惊叹聂案的离奇情节之时,2005年4月,湖北佘祥林杀妻案真相大白,又一桩司法丑闻将公众视线从聂案上移动。聂案至此被搁置九年。
新闻《一案两凶,谁是真凶》于《河南商报》见报,值得记一笔的是,马云龙决定将此稿同时转发给全国100多家报纸,并声明:欢迎转载,不要稿酬。
马云龙后来解释说,此文一夜之间全国皆转发,这是此案造成全国热点新闻的主要举措。可以这样说,没有马云龙,就没有这篇稿子的问世。
见报第二天,马云龙带队亲赴河北。马云龙见到张焕枝时向她表示:等到聂案昭雪的那天,他会到聂树斌的坟墓上去看看。
“真凶”王书金照片。
被制止认罪的“凶手”
九年中,尽管有众多的媒体不断报道,诸多律师、学者关注,河北省法院再无任何举动。河北公安厅的承诺也没有兑现,张焕枝未能等来一个最后的说法。
作为首次公开报道聂案的记者,面对老人时有些愧疚。或许没有我们的报道,老人虽然背负这个恶名,但至少不会每隔几天往返于村庄与省高院之间。张焕枝一家活得如此艰辛又如此无助,他们忍受着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
现实就是这样,真相可能会残酷。作为调查记者,选题范围有近半是问题性报道,过多的负面让人生活在一个灰色的世界里。但聂树斌、佘祥林案让我重新审视,这个世界到底怎么啦?我们的司法制度是否在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
天色湛蓝迅速地变回了灰色,岂止是灰色的。每天行走在灰色之中,这种灰色感知深入骨髓如影随形。
“真凶”王书金落网后,一度被关押在广平县。
作为“真凶”的王书金,他也应享有辩护权利。马云龙与有关人士商议后,决定为王书金聘请律师。希望能得到王书金的真实口供,争取打开聂案的突破口。
王书金在荥阳落网前,与一湖北女子马金秀同居并育有一儿一女,马金秀代表王书金子女在委托协议书上签字。此举后来被证明是个明智之举。
2005年8月,“真凶”王书金在河北广平受审,朱爱民作为王书金律师到庭为其辩护。这次开庭被称为是聂案的一次突破口,如果公诉机关对王书金自首杀害康菊花一案进行公诉,聂树斌案将会得到重审。
开庭当天,邯郸市检察院公诉书称,王书金于1993至1995两年时间里,对4名妇女进行强奸并将其中3名杀害。公诉书并未提及杀害康菊花这一案情,律师朱爱民向法庭陈述王书金交代的杀害康菊花一案有自首情节,被法庭制止。王书金在法庭也多次提到如何杀害康菊花的过程,但都被法庭制止并当庭宣布:王书金所坦白的在石家庄强奸杀人一案,在本次起诉书中并未提及,所以与本次公诉案件无关。这证实了开庭前“有关方面将避开聂树斌案”的判断。事实也是如此。
我在法庭上看着王书金,不高的个子,消瘦的脸呈黑黄色。我在想,这个心理变态的杀人者此时是何样的心情。当法庭多次拒绝王书金交代其在石家庄液压件厂附近杀人经历后,王书金一脸茫然地回望律师朱爱民。最后陈述时,王终于等来这个机会,他将在液压件厂强奸杀害康菊花的过程一一供述。陈说完毕,王书金坐了下来。他如释重负,或许他认为和盘托出所犯罪行能减轻他并未完全泯灭良知带来的不安。
不能接受这样的死法
至此之后,聂案再无任何进展,张焕枝与村民多次到河北省高院要求重审聂案,但被河北省高院以没有当年的判决书为由拒绝。
众所周知的是,当年聂树斌被判死刑的这份判决书就在河北省高院的档案中存放。张焕枝无数次的要求复印均遭拒,她质问河北高院的一位主要领导时却又被告知:是存在档案里,就是不给你!
这个判决书成了河北省高院乃至最高法不给立案的理由。在此,我不得不提到对被害人康菊花家属的采访,我试图通过做通康的家属的工作获得那份判处聂树斌的死刑判决书,都被康的家属拒绝。我最后一次与康的家人致电时说,“或许,你们认为事情已完结,但若你女儿地下有知,她将死不瞑目。这样你们更对不起长眠于地下的康菊花。”但仍然无果。
为了聂案的重审,律师界与媒体试图努力从各种渠道争取到这份判决书。直到一天,张焕枝终于接到了一份特快专递,里面装的正是当年的那份判决。在众多猜测下,张焕枝对我说,我们应该感谢那些有良知的人,我首先要感谢康菊花的家人。我们有理由相信,正义与公理存于人心。也正是这份判决书的获得,最高法院于2007年1月5日受理了聂家的申诉,并批转到河北省高院重新审理。但河北省高院迟迟未启动对此案的审理。
这让聂家一直等到如今。承诺如同那薄烟一般随风而散。生者逝者、人世阴间,说法了无,情何以堪!
2011年9月11日,长期关注该案的学者、律师及其他社会人士共60余人,在河北省石家庄市就该案以及该案反映出的刑事诉讼的问题召开研讨会。研讨会前,在网络上公开了呼吁书。
参加研讨会的李金星律师表示,虽然截至目前还困难重重,但我还是谨慎地乐观,主要是我们将会持续不断地关注。没有什么不能够改变。
尽管没有任何结果,聂树斌还没从法律上得到平反,但由于媒体报道,聂家在村民心目中已不像原来那么不堪。
聂树斌、佘祥林案的出现,引起最高层的注意。没多久,最高法将死刑复核权从各省收回,审慎的司法制度体现了对人生命的尊重。每想及此就会有些许希望……
一直寄希望于最高法的张焕枝如今还在等待一个结果。最高法指定该案由山东省高级人民法院异地复查,让聂家及长期关注此案的公众、学者、司法界人士感到欣慰并看到了希望,真相昭示于大白或指日可待。
一位长期关注聂案的学者说:民众不愿看到一个年轻的生命这样逝去,因为他们不能接受聂树斌这样的死法。
而聂母张焕枝,时常在那棵老槐树下久坐,她有时也在想儿子那辆山地车。那个骑着他心爱山地车的农村青年,却永远回不到下聂庄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