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外国语学校北门绿草坪上种着黄色和紫色的小蝴蝶花。中午的校园内，有学生在操场练篮球和排球。此时，距离央视的报道已过去一周。绿地上有块撕裂的黄土，插着新北区新园施政绿化服务处树的牌子：“待补种中”。远处孤零零开着一朵小黄花。
龙虎塘，两栋楼撑起一块巨幅招牌：江苏长江塑料化工交易市场，几个暗红色行书大字刷在黄色的背板上。比这更鲜艳的红字，三个月前曾高举在塑化厂北侧的常外门口：“保卫常外，势必搬迁，远离毒地，救救师生。”
毒地，是常外北侧的常隆地块，曾有三家化工厂，加上味精厂、自然村和农田，方圆一里许，最初的规划是商业用途。2011年6月，化工厂全部搬走，环境部门认定，“用于商业开发的环境风险不可接受”。四年后，对面作为常外新校址投入使用。半年后，有学生体检出现异常。
常隆东侧是通江河。一位几年前在塑化市场上班的人，每天从常隆路过，他把化工厂叫农药厂。他20年前曾在通江河钓过3斤重的鲫鱼。20年里，常有死鱼。“今天晨练，又看见黑鱼产卵，谁还敢吃？那地下水肯定有毒，几十年农药厂，你想啊。我认为整建筑都有毒，都地下水浇筑的。”停了会，又补充道，“我没有科学依据，想当然耳。嘿嘿。”
化工厂当年招工，每个工一天200元，只让干3个月，3个月后辞退，“我有认识在农药厂打工的，真受不了，首先那个气味就受不了嘛。”
2016年4月22日，气味已经不存在。常隆地块全面封起，除了高耸的吊车臂之外看不见别的。从外绕一周，只有面向通江河的一侧有入口，两位穿特警制服的人站在入口前。向里望，寥寥几个工人拿着铁锹挖地。
常隆面向通江路的一面是白墙，面向常州外国语的一面墙上贴着宣传画，配文是“心动常州胜景”和“中国好棋”。问常隆东侧盘龙苑小卖部的店主，他说，“毒地已经在修复了嘛。”毒地修复的方法，是把表层土壤运到周边金坛、溧阳等地掩埋，再把其他地方的泥土运过来。
在常外新生家长QQ群里，没有人认为闻不到气味就证明安全。“要是靠鼻子就能闻出，还要检测仪器干什么！”有个群成员叫“山那边的海”，表示要看前段时间的修复是否科学有效。他的话立刻引起家长反感。一位爸爸说，“不要看了，看看孩子病情吧！”山那边的海说，“现在中央部委都来人了，万一说没事了，那怎么办？”
大概是暴露了立场，一位妈妈警醒道：“你终于露出尾巴，显出进群的真实用意了，你不可以多憋几天吗？”这个群里，成员昵称一般是“7-2-宝爸”或“8-3-妞妈”，未修改昵称的人很容易引起警惕，有位妈妈干脆直接请求管理员把他“踢出去”。
2016年1月15日，部分学生体检发现异常后，家长带着病历，聚集到学校请求搬迁过渡。当日最低气温零下4度，1000多名家长在校门外等领导答复至凌晨3点半。老师哭着唱起国歌，警察到场维护秩序。当天过后，领导承诺，如开学孩子再出现类似症状，则立即搬迁。不久，陆陆续续有片区民警去常外学生家中做工作，家长称，“民警态度也蛮好的，了解了解情况，但就是会给人一种不适应。”
1月20日，《常州日报》刊文《对常州外国语学校空气质量10个问题的解释》，表示学校并非有毒地块，只是北侧相隔一条道路的常隆曾为化工厂。1月24日，有妈妈到千岛湖路南塑化城，拍下“常州燕荣聚甲醛一级代理”等照片，并问店主这里到底有毒没毒，店主笑称：“如果说没有毒当然是骗你的。”
回家后，她在朋友圈写：“我只是个普通的市民，不是有钱有权的家庭，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母亲，孩子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我和他爸爸唯一的宝贝，但是这又怎样呢，他只是常外几千应届生中一名普普通通的孩子…… ”
在塑化厂工作过的人说，塑化厂所有产品包装上都有900环保认证。“但你信吗？环保装置只是一个幌子，东南风一刮，化工粉尘恰好落在常外头顶。”微博上有个“老豆吃馄饨”，他说：“我在该公司（常隆化工）做了三十五年，从来没有处理过一滴合格的化工废水，全部暗管偷排进入大运河、长江，这要生产下来废水照样偷排。”
2月5日，修复结束，2月21日开学。有家长反应，校园依旧有恶臭，孩子又开始生病。4月17日，央视新闻报道，常外“先后有641名学生被送到医院体检，有493人出现皮炎、湿疹、支气管炎、血液指标异常、白细胞减少等异常症状”。 一位在他校任教的陈姓老师，孩子在常外上学，她说报道不准确，她的孩子一点问题都没有。学校也表示，“286名就诊学生中，绝大多数学生检查指标正常，个别学生检查结果显示有甲状腺结节和血液白细胞计数偏低于正常值等情况，发生概率与一般青少年发生率无明显差异。”
不仅家长有分歧，学生也有分歧。有位常外九年级学生称：“不就是几个有权势的家长把事情炒作之后闹到了中央台然后播出么，有什么好闹的？……为什么只有七八年级的学弟学妹们得病而九年级的学生们一点事情都没有？难道你们天生要比我们这些九年级毕业班的人要金贵吗？请你们为九年级毕业班的学生们考虑一下，再过两个月就要迎来中考，现在闹了这么一出多少学生因此会受到影响，如果影响了学生学业那又会破灭了多少家庭的希望，…… 这责任谁担负得起？”
家长的噤声，部分源于曾被单位领导叫去谈话。我联系了几位当地体制内人员，他们对此事皆不愿多谈。有说法称，如果家长是企业主，过度参与此事会被查税。此说迄今未得到确认。问那位曾经在通江河钓出3斤鲫鱼的人，他说：“你想了解当地人的看法？我这么给你讲吧，当地人，没看法。当地人对这种事情都麻木了。”
一位毕业于附近其他学校的人表示，以前上课确实有化工气体，不得不关窗，后来情况得到改善，“但绝对没有很多公众号说的抗议特警镇压之类。是媒体煽风点火。情况就是你因为健康问题不去上常外自然有人去上。”
媒体煽风点火的观点也很流行，一位妈妈在群里转了篇《常外污染舆情观察：媒体当少些审判和浮躁》，此文第一句是，“这不是一篇洗地文”。该妈妈读后评价：“大家看看这篇，心里有数了吧！属于我们的媒体的声音会越来越少，再不自救一切枉然！”
另一位妈妈选择了独善其身。她成功将孩子转到其他学校，并给其他家长留言：“亲爱的小（2）班的战友们，提前与你们说再见了，本来想等这个学期结束再说再见的。在寒假我们就决定转学了，对方学校要到今年9月才能入校，所以让孩子继续学习，现在这种情况，我打算让孩子在家学习，9月份转入新学校。毒或者不毒，搬或者不搬，信或者不信，作为母亲，保护孩子是天性。原谅我的矫情，我的自私，不能与大家继续共进退了。再见！”
有说，在常州，其他学校曾一度拒绝接受常外的转校生。不过，业已有学生转校成功。但更多的常外学生并不希望转校，哪怕他们进入常外还不到一年。有位女生从小学四年级知道毕业可以择校就心心念念想上常外，家长说，永远不能忘记女儿听说被常外录取后喜悦的小脸。“我让她停课，不肯，和她说不行就转学吧，不肯。生是常外人，死为常外鬼。”
还有孩子在家抱着常外校服睡觉，哭着求父母让自己去上学。家长每天都在纠结、担心、心痛、祈祷中度过。“我也想让儿子转学，可儿子说：如果常外学生都转学了，我也是最后一个转走的。”
家长心疼孩子，孩子心疼学校。2015年末，学校停课整顿，毕业班迫于中考，继续上课。每人桌上都放了绿植。当社会舆论批评常外时，有学生说：“你们这些键盘侠们潇洒地打出毒学校害人命的时候，有想过可以挽留一个学校吗？家长们从集体抗议，到最后了解清楚和老师学生们一起举着横幅大喊常外加油……”
还有孩子画了幅《还我常外》的漫画，配图是首诗：
我今年13岁，
我的家乡常州，她很美很美，
我上初中了，
我有一个梦想，
想上常州外国语学校，
老师很年轻，很幽默，很好，
可是，有一天我在校园里闻到了怪味。
过了几天学校停课了，
家长们反应很大，
我的身上竟有了红色小点点……
校方坚信常外能度过这次危机，在声明的最后说：“信或者不信，选或者不选，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你。”
校门外草地上，插着一块并不显眼的牌子：“建设文明城市，营造幸福家园。龙虎塘街道宣。”走几步，是块稍大的公益广告牌，绘着小女孩停下自行车放风筝的图，配字是：“关爱未成年人，就是关爱我们的明天”。一墙之隔的校园内，大屏幕上滚动着消息：
“我校喜获市生命之水法律知识竞赛第一。”
凤凰新闻客户端主笔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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