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代街区包夹下的南新仓 |
?南新仓屹立着郭守敬塑像 |
郭欣
不读懂仓廒,就读不懂中国的古代社会——封建王朝。
那一栋栋表情木讷、沉默寡语的高脊瓦房,折射着一种制度、一个时代以致一个帝国的辉煌与黯淡。它们与紫禁城同龄,京杭大运河的嫡亲,元、明、清三朝600年皇族的生命所系。如今,尽管已经废弃百年,人们仍然像护卫故宫一样护卫着它的尊严,在无数座玻璃摩天大厦中守护历史记忆。
这就是北京市东城区东四十条22号南新仓,全国仅存的9座皇家仓厫。
南新仓是大运河的骄子
仓廒之廒,古代储粮库房之谓也。从元代起,南新仓就贵为皇家秫米储藏之地。在全国密如星宿的仓廒中,它神圣不可触动。其实,皇帝比百姓更为脆弱,没有秫米支撑,权力和威严就会变得不堪一击。
数百年来,南新仓周边簇拥着一大片粮仓群落:北侧有海运仓、北新仓;中部有旧太仓、兴平仓和富新仓;南侧有禄米仓。它们为什么统统聚集在朝阳门下呢?不仅因为这里地势居高,通风良好,仓储的粮食不易霉变,也不仅因为它们紧依护城河,有着舟楫之便,更重要的是东行40里,就是京杭大运河通州码头。南来的漕粮登陆后可以直抵南新仓,而紫禁城与南新仓也不过是一箭之遥。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令朝阳门成为京城唯一的“运粮门”。
公元1293年,元代著名水利专家郭守敬,主持开凿了从元大都到通州的运河——通惠河,使南来的漕粮经驳船能够直达积水潭码头。需要入仓的粮食则可从东便门的大通桥转入东护城河,或是陆路运至朝阳门各仓廒。
以前供应京师的粮仓多建在通州,通惠河开浚后,城里陆续建起了一批以南新仓为代表的大型粮仓。上个世纪50年代,雍和宫西侧意外出土了元代“京畿都漕运使王德常去思碑”,令考古界兴奋不已。这位漕运史官的碑上刻有如下文字:“至正十五年京师有54仓,储粮达百万石。”这无疑是那个时代漕粮运储状况最可靠的佐证。
漕粮多寡是朝代兴衰最敏锐的水银柱。明永乐时期,北运的漕粮每年达到400万石,是元代的数倍。朱棣一方面大肆修船建仓,一方面在今东城区裱褙胡同设立总督仓场公署,统筹漕运仓储大业。南新仓就是于永乐七年(1409年),在元代北太仓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之后朱棣还在北京设立军卫,专司守卫仓储皇粮。南新仓升帐为中心仓,管辖8个卫仓。
清代,通惠河在康熙时期最为兴盛。康熙帝曾把三藩、河务、漕运当作统摄天下的三件大事,“书而悬之宫柱之上”。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疏浚通惠河,航运能力大增。千古名画《潞河督运图》,真实再现了当时通州段的繁荣景况,形如《清明上河图》转世。次年,为了使漕粮自大通桥水运至东直门、朝阳门一带京师诸仓,又复浚护城河。诸位皇帝大人为了京城血脉畅达,也算是没少烧脑啊。
身为皇家御用,南新仓更是频频变脸。史载:南新仓在清朝初期有廒46座;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添建5座,五十五年(1716年)添建5座;雍正元年(1723年)添建9座;乾隆元年(1736年)添建1座,到宣统年间又增建到76廒。南新仓的迅速膨胀,既彰显了大运河造福社会的伟业丰功,也无情地拉黑了封建专制帝国的奢靡和卑污。
建筑宝库中的一朵奇葩
南新仓让人们惊讶不已的不仅是规模庞大,更有独树一帜的建筑造诣。人们以为那些秫米,要比人类好伺候多了。其实不然,秫米的保鲜常在毫厘之间,温度、湿度、密实度,以致周边的气味和噪音,都可能成为秒杀的黑手,而“朕”的舌尖则是最冷酷的判官。
明代时期,南新仓在构造上以廒为贮藏单位,每5间为一廒。每廒面阔约23.8米,进深为17.6米,高约7.5米,前后出檐。南新仓的一切都是顶级标配,院墙全部用城墙的大城砖砌成,坚如磐石。仓房亦为砖砌,五花山墙,围墙厚达1.3米至1.5米。廒架结构基本采用独棵圆木,巨大而珍贵的木料伐自四川、湖南、湖北、江西、浙江、山西等地,圆木直径必须在30厘米-60厘米之间。
廒砖产自山东临清县,大城砖每块长约45.5厘米,宽约22.5厘米,高约11.5厘米,重达25公斤,即使壮硕的小伙子扛在肩上也不轻松。仓房的墙砖虽然较小,那也足有12公斤重。瓦则产自山西。所有这些都是经过严格检验和测量的,在皇上眼皮底下没人敢搞“豆腐渣”工程。
清代仓廒建筑技术较之元、明又上层楼。为防止水淹,地下修有排水管道;为了防潮,每座仓廒的地基都是三合土夯筑的,然后铺撒一层白灰,再用砖铺地面,上加楞木,最后铺满松板;为通风以透泻郁热之气,每座仓廒设有气楼和闸板;廒的墙体底部厚达1.5米,顶部约为1米,足以确保粮仓内部温度的恒定——何为“匠心”,在南新仓你会找到最权威的诠释。
对空间的构想和利用,先人们在南新仓也达到登峰境界,七八十廒竟可以存放近1亿斤粮谷,这实在是一个让人叹为观止的数字。
南粮到京的时间,一般集中在夏、秋季。有时数量来得过猛,仓廒满额,只好露天存放。因此,廒外还有穴位。新到的漕粮往往较湿,要先晾晒,常年存放的廪粮还要翻倒、除糠,所以,还需设有露天晾晒场。
漕粮中江浙一带征收的糯米、粳米称“白粮”,专供皇室及朝廷高级官员廪禄之需。一般漕粮则属军兵食用及养马饲料。而那些久储霉变的“廒底成色米”、“扫收零撒土米”或是有剩余时,才拿出售与市民。在封建帝国的生存链条中,百姓算是最后一环,甚至尾随着犬马。
仓廒绝对不是一个静谧世界,仓中除官员、官役外,还有粮工、驭手、车辆、马匹、工具等。除专司贮粮的仓廒外,另有许多附属建筑,包括官厅、科房、大堂等都是各级人员办公用房;警钟楼、更房为报警巡更人员所用;仓神庙、土地祠、关帝庙,则为祭祀之用;仓院中还凿有多眼水井,为救火水源。乾隆时,南新仓一次就增开8眼井,或许那时的火灾形势严峻。
在仓廒的周边街巷,也是喧哗一片。众多相关行业寄生并繁殖着,如大车店、饭馆、酒店等等。年年月月昼夜不分,演绎着凡世的欢喜与悲苦。
“民以食为天”这句俗语,只有来到仓廒之地,才能真正品味到它的内涵和分量。
仓廒演绎过骇人的反腐大戏
不要以为仓廒的神情只是木讷,其实它是个喜怒哀乐一应俱全的百变表情包,支配它的神经来自深藏在紫禁城太和殿里的那把龙椅。
历朝历代对仓粮的管理都十分严格,特别是对盗窃行为处罚尤为苛酷。以清代为例,盗粮少量的处刑三至五年或流放不等;盗粮百石以上者处死,折钱“得财数至百两者绞”。明代则规定:官、军、民串通作案的,首犯处斩,追回粮食,全家充军。通州有个学官,仓麦已尽,他扫了扫仓底,得麦五斗。本应归公,他私用了,以盗粮论处,判了死刑,全家充军。用刑之苛让人不寒而栗。
这是人祸,还有天灾。乾隆年间的大政治家、大文学家纪晓岚撰有一文《南新仓鼠》,记述了他父亲在南新仓任总监时的亲历:一粮囤(廒)的后墙壁突然倒塌了,令人挖掘,竟挖出死老鼠将近一石(等于十斗),其中较大的几乎和猫一样大小。如此吓人一幕,皆因老鼠挖洞,及至墙壁最终倒塌。看来,这些老鼠们绅士般胡吃海塞,已经很有些时日了。
此天灾归根结底还是人祸,可以想见,南新仓的那些官吏是难逃割头之罪了。
发生在仓廒之间的“明空印案”,则是一起惊心的贪腐大案,即使再简约的中国史册上也是不可缺少的一页。
京城的粮仓,历来由地方政府上缴“国税”即皇粮来补充。明代立国之初,也照例由地方解粮进京,清点称量后入仓。因为江南至北京路途遥远,免不了人吃马嚼、虫咬鼠窃等损耗发生,人们称为“火耗”。为此就要比预定数量多征一些,以确保入京后称量时不会短缺。由于火耗不可避免,贪官就有了可乘之机——多报火耗,成为各级官吏通行的潜规则。这个公开的秘密一时风行天下,唯有皇帝被蒙在鼓里。
硕鼠们完全跌入癫狂模式,智商变得奇高,火耗数量甚至达到了每百斤四成以上。他们索性手持盖有官府印信的空白凭证进京,届时任意填写火耗之数。进京漕船依然长如蛇阵,而国库皇仓却时常空虚。因缴纳的官粮年年叠加,民怨日盛。明洪武帝朱元璋终于得知真相,勃然大怒,一次就处死近十万名贪污官吏,这就是名传千古的“空印案”。
清代,康熙皇帝尽管治国功绩斐然,却因心慈手软而难敌“硕鼠”,最终含恨离世。享国日短的雍正皇帝同样面对“硕鼠”无计可施。只有年轻的乾隆皇帝即位后,深知“硕鼠”不除,国无宁日。他最先痛下杀手的对象就是京师粮仓,因为所有的官仓中,几乎毫无例外地潜藏着触目的贪腐大案。有些粮仓的粮囤谷廒,竟然只是一个在顶端架棚后,再撒上一层粮谷的空壳!乾隆皇帝对贪官统统严惩不贷,哪怕是自己身边的心腹。“康乾盛世”就是在清仓反腐的节节胜利中,走向峰顶。
还有一个仓廒故事,带给人们的是另一种惊心。同样发生在清康熙年间,有“小包公”美誉的于成龙,时任山东县令。那年黄河突然决口,几十万灾民流离失所、饥不果腹,危在旦夕。于成龙迭奏朝廷请求救济,但远水救不了近渴。他毅然私开官仓,赈济百姓,最终被判死刑。临刑前,幸亏康熙帝明察秋毫,将其赦免,并赐号“一代廉吏”。硕鼠遍地的年代,还有正能量,国运就不会衰竭。
清光绪三十一年,漕运制度废止,由征粮改为征银,京城的官仓纷纷解甲,各奔前程。民国时期南新仓曾改为军火库,如今成为时尚休闲街区。然而,那青砖飞檐、沉稳大气的廒屋仍然散发着难以抵御的气韵。人们聚拢而来的真实目的,不是飙歌狂舞,而是品读这座王朝地标的每一个表情细节。
已变身休闲娱乐场所的仓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