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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取蛙声一片

2016-07-14 03:12:25  解放日报    参与评论()人

王开林

我驱车前往四百里外的华容县东山乡黄合村尖山湾,住在大姐家,地处岳阳市远郊。油菜花开,已过盛期,但那股子红火劲头尚未歇息,它们在辽阔的田原上迎风摇曳,一望无际,这是梵高最喜爱的厚重金色,是蜜蜂最贪恋的馥郁浓香。

天气暖和得恰到好处,晚间凉风习习,可以敞开半页窗子,放油菜花香跑进房间来,渗透到黑甜乡的梦里去。李白高吟“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可谓自信爆棚,但他低调的状态更为亲民,“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才真叫接着了地气。在乡间,新鲜空气确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抬头望见湛蓝的天穹,也无须惊讶。

翌日清晨,我被一阵强似一阵的蛙鼓闹醒了,“鼓噪”一词真不是瞎编的,要汇成如此巨大的声浪,该有多少“鼓手”接力才行?不知别人如何看待,单就我而言,久在城市中生活,重读辛词《西江月》中的妙句“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早已有些隔膜了。

我径直走向田原深处,除开油菜花地,还有许多块刚刚犁过的水田,青蛙就藏身其中。蛙鸣或繁密,或稀疏,或高亢,或低沉,起伏波荡。蛙鼓是激励春天的行军鼓,惊蛰之后,渐次发动,春天就不再是零星芽叶微露枝头,而是以草之葱茏、叶之葳蕤、花之绽放、果之悬垂来展示自己的得意之作。我漫步在田埂上,真实地感觉到春天不再是一部默片,它的配乐如此强劲有力,与重金属音乐相比,丝毫也不逊色。

有位朋友曾告诉我,他在长沙市近郊住过好多年,屋后有一口很大的池塘,每年四月开始,蛙声就沸反盈天,他听得耳朵都长茧了,由于患有轻微的神经衰弱,真是吃够了苦头。后来,城市东扩,那里的住房全都拆迁了,鱼塘也被填平了,从此春夏两季耳根清净。奇怪的是,他对来之不易的安静并不适应,蛙鸣声早已深深地楔入他的念想,一旦寂寂无声,心里反而空落落的,很不习惯。对此,他有一句自我解嘲的话值得一记:“早先我是有癞子嫌癞子,如今我是没癞子想癞子!”从他的生活中彻底切割掉那片蛙声,回归静态,反为不美。

姐夫见我出来散步,也跟了过来,他对我说:“以前,城里人总喜欢开车到这边来捉青蛙,这两年来的人少了,青蛙就放开生养,数量越来越多,叫得越来越起劲。”究竟是人们的环保意识增强了,还是管住嘴、迈开腿的聪明人正在迅速扩容?无论如何,青蛙免灾,则丰稔可期,这是农民的福音。

四十多年前,我随父母下放到华容。当地山穷水瘦,半年吃米饭,半年吃红薯,餐桌上荤腥之零星难得,可想而知。惊蛰之后不久,父亲就带我去池塘边、水渠旁钓青蛙和泥蛙,每次出门,总有收获。将青蛙、泥蛙剥皮斩首,然后用青椒、大蒜、生姜一顿爆炒,真是美味无比。八岁时,我就开始了独立自主的钓蛙生涯,右手持一根钓竿,左手持一只蛇皮袋,走遍了村里方圆二十里地。至今我仍记得十分清楚,国营商店收购泥蛙,个头二两以下的收购价是四毛八分,个头二两以上的收购价是五毛六分,我每年暑假钓获的泥蛙,在补贴家用方面,至少能贡献八十元到一百元,这个数目,放在当年,颇为可观。我亲手杀过的青蛙实在太多了,对此我内心至今仍感觉罪孽深重。有一回,几位好友在农家乐聚餐,上了一道爆炒青蛙,别人吃得津津有味,我的筷子却总是绕道而行,他们感觉奇怪,问我是不是忌食青蛙,我说:“小时候,我吃青蛙吃得太多了,蛙族若要记仇,我的麻烦可不小!”大家都笑我胆怯,现在吃素也不能再补救什么。

回想起来,年少时我在荷塘边听到蛙鸣,虽有惊喜,却无诗意,仿佛听到的是食物在叫,金钱在叫,穷困足以移人,往大自然的怀里攫取它的赤子,不会有任何迟疑,要说什么是可怕,这就是可怕。

倾听蛙声时,我突然记起中国历史上那位昏庸愚蠢之极的皇帝——晋惠帝,他不肯勤学,倒是好问。天下荒乱,百姓饿死,他却突发奇问:“何不食肉糜?”还有一次,他在华林园大模大样地游玩,听到蛙鸣,他好奇地询问左右侍从:“此鸣者,为官乎?为私呼?”一位侍从回答道:“在官地为官,在私地为私。”这则记载见于史册(《晋书·惠帝纪》),应该不是胡诌瞎扯。青蛙为谁而鸣?是为官,还是为私?这样的问题,也只有昏君司马衷能够想得出。侍从的答案纯属忽悠,正确答案理应是:青蛙为本性而鸣,为自由而鸣。

听取蛙声一片,这是一次偶然的遭逢,落为文字,却还有许多未尽之言,但愿所闻即所得,我思故我在,就不枉此行此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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